妖界不同于凡间。妖坊白日里没什么人,妖众们都在各自修行,只有酉时日头西斜,到子时午夜的时候,此间才彻底热闹起来。
街上充斥着大尾巴、毛耳朵、羽毛翎,就如同凡人的衣裳穿着区别旁人一样,妖们保留着这些自身的特征,做区别也好、风尚也罢使用。
还有些妖,觉得自己通身没什么好看的,便在铺子里特特买一对娇俏的猫耳犬耳戴在头上,有妖法加持,瞧着跟真的差别不大。
卢高萧羡慕不已,眼见着还有买鹰翅的,掏出银子上前就要买。
但掌柜的敲了一旁挂着的字样:本店只收灵石。
卢高萧一袋子金银全没了用武之地。
“这可怎么办啊?”
孙元景跟他解释,“有些店确实只收灵石,在进坊牌楼前有几家换钱的铺子,方才急着找坊主查案,忘了换了。”
但这里离牌楼颇有些距离,一来一回是来不及了。
卢高萧就想跟孙元景换钱,可惜孙元景是个穷道士,翻了钱袋子给他看。
“大郎别为难贫道,贫道这几颗灵石,还不够你买几根羽毛的。”
卢高萧泄了气。
钟鹤青指了一旁的茶摊,“好了,坐下喝口茶吧。”
三人要了三碗灵茶,拢共花不到一颗最小的灵珠。
店家收了钱,就见着咕噜噜坐在泥炉上的茶壶,飞起了一只,绕了一圈飞到三人桌前,恭敬客气地同三人点头像在行礼。
卢高萧惊奇不已,壶则飞到了桌上的茶碗旁,凤凰三点头地斟满了三碗茶飞回泥炉上了。
那灵茶冒着飘渺山雾似得白气,小小抿上一口,甘甜沁脾。
卢高萧激动地问孙元景,“道长,我喝了这灵茶是不是也成了修行中人?”
孙元景听了哈哈笑,连钟鹤青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瞧了眼没出息的好友。
“若是这般容易,那天下皆是修行中人了。”
孙元景也道,“是这个道理。但饮用灵茶,于寻常凡人而言,强身健体的功效总还是有的。”
卢高萧闻言不免失望,钟鹤青和孙元景却说起了正事。
他们眼下只能从尸身上推测出是妖物作祟,可没有明确的目标,根本无从在这近万人的妖坊里抓住凶手。
且那妖坊坊主虽然敬着凡间朝廷,可到底也是妖,难免私下里相互维护。
卢高萧连连地点头地插进话来。
“依我看,那黑熊精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做派,说不准护着的,正是妖怪里的大妖。”
若是大妖,反而不会做吃人血肉这等异遭反噬的事情,孙元景道,“不一定是大妖,但可能是某个有实力的妖群或者妖族罩着的。”
他说着,转头往山上气派万千的殿宇琼树看去。
卢高萧这才刚瞧见山顶那景象,“呀”了一声。
倒是钟鹤青早前就留意到了,“那是何地?”
“玉鼠洞宫。”
孙元景说是鼠妖一族建造的宫殿,“殿内供奉一神物唤作鼬玉的,能聚拢周遭天地灵气以供妖凡修行,但寻常人可进不去,只有贵人、贵客才可受邀入内。”
他说这样的贵人、贵客,“都是妖界的王权势力、一呼百应的贵族,是踩在普通妖众头顶上的妖。”
话音落下,茶桌上半晌没人说话。
在凡人看来,妖拥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已是仰望忌惮的存在,可在妖界,这样的妖也只是妖中贵族脚下的蝼蚁而已。
三人遥看这那玉鼠洞宫默了默。
半晌,钟鹤青缓缓放下手中茶碗。
“不管怎样,要想在妖坊抓捕,必得有更多证据证词才是,不然皆是枉然。”
“少卿所言极是。”不过这话令孙元景忽的想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我今晨见了廖老道长的徒弟,道是解离魂之症的法子有眉目了。”
当夜,亲眼见到杜老先生事发的只有巷中居住的一个女子,此女名唤李泠,但此人当时不知被什么吓昏过去,之后虽然醒来,可神志却并未清醒,钟鹤青暂时将她安顿自己家中。
郎中看不了她的病,钟鹤青寻了有法术的道士来看,都道是因为惊吓得了离魂之症,除非离魂症有了解法,不然此女无法清醒对话。
钟鹤青一直在寻人为这位人证解症,但没人能解。
可巧道录司里几位法术高深的道长为太后做忌,都不在东京城内。
还是孙元景亲自去京郊的深山里,请了一位廖道长来。
这位廖道长也不能立时解症,“此女离魂症颇为厉害,非得是一宗掌门或者避世高人才能解除,再不然,也得是一方大妖才有立时解去的本领。”
钟鹤青短时间内找不到一宗掌门或彼时高人了,至于妖界的大妖,他又从哪里认识?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破案在即,廖老道长只能说寻几位道友商量一番,看能否得到破解之法。
孙元景道,“我问了几句,廖老道长也知京中人心惶惶,约莫这两日便去府上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让人开口说话。”
雪玉莹石的光亮映衬着,钟鹤青闻言,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若能让芙蕖苑里的人证清醒过来,那就太好了。
时候不早了,虽妖坊热闹依旧,但凡间已近入眠之时。
有人流连忘返不舍回去,一步三回头地磨磨蹭蹭。
钟鹤青无语地叫了他一声,“你要是再不回,下次便莫要来了。”
话音未落,卢高萧就正了身子不再磨叽。
“闻野别不带我,我不磨蹭了还不成吗?”
他求告地说着,一副可怜模样,不想却钟鹤青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身后看去。
“怎么了?”卢高萧问。
男人没回应,目光从灯火通明的街道铺面,扫到连着主路的昏暗巷子里,视线被昏暗的黑夜阻隔,他低声问了一句。
“好像有什么在盯我们。”
卢高萧立刻不闹了,干咽了口吐沫。
孙元景握紧了手里的浮尘。
但两人四下看了好一阵,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什么都没有啊,闻野是不是你太紧张了?”卢高萧道。
钟鹤青也确实没看到什么,慢慢收回了目光。
“也许吧。”
三人继续往前走去,在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从身后跑来一群小妖儿。
这些小妖儿瞧着如凡人十岁上下的年纪,呼啦啦跑过一大群,所到之处弄得乱七八糟,行人、摊主都气得跺脚骂。
可这个年岁正是烦人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连带着钟鹤青三人,也被妖儿们冲散。
孙元景被冲到了路中间,卢高萧跌在了路边摊的条凳上,钟鹤青则被挤向了路边的小巷口。
小巷中没有莹石照亮,黑黢黢的如同一滩黑泥沼泽。
钟鹤青不欲停留,抬脚正要离去。
谁料脚踝之上,忽被什么缠住,倏然一紧。
说时迟那时快,钟鹤青立时摸向腰间佩剑,可却有什么先他一步,缠住佩剑的剑柄,将剑一把甩入了巷子深处。
没了傍身利器,钟鹤青一介凡人,顿时落入了下风。
此时耳边传来了孙元景和卢高萧的呼声,他正欲回应,脖颈竟也突然被什么缠了上来。
是藤蔓!
藤蔓不断收紧,脚下将他向深巷拉去,脖颈也令他难以出声。
钟鹤青暗道不好,极目去寻落在地上的佩剑,可黑黢黢地根本看不清。
就在此时,巷子漆黑的深处忽有金光大亮!
那金光射在满地藤蔓之上,缠绕在钟鹤青四肢脖颈的枝蔓,如同被滚水烫到一样,颤抖着火速收了回去。
不消几息的工夫,游若腾蛇的藤蔓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钟鹤青站稳了脚跟,朝着巷深处看去。
方才那巷深处骤亮的金光渐渐收拢起来,由金变棕凝成一片光圈,又从那棕金光亮里,缓步走出一人。
是她... ...
她拾起被藤蔓甩开的佩剑,向钟鹤青扔了回来。
钟鹤青抬手接住,目光定在她身上。
是方才他在妖坊衙门前遇到的那姑娘。
她同方才一样,神色看起来不太和悦,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裙,身材修长高挑,通身并无矫饰,却有种让钟鹤青说不出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莫名地男人微怔了一怔,待回了神又立刻拱手道谢。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她看起来完全不想同他多言,只极淡地颔了首。
有了动静,孙元景和卢高萧都闻声跑了过来,二人见到钟鹤青身上略显狼狈吓了一跳。
“少卿,出了什么事?!”
“闻野你还好吧?”
钟鹤青道无碍,“只是方才,被来历不明的藤蔓缠住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两人吓得不轻。
藤蔓怎么会突然缠住人,除非是妖... ...
两人下意识,都朝着巷子里唯一的外人看去。
他们这般,钟鹤青立刻解释。
“是这位姑娘及时出手,藤蔓才退去。”
他说着,又向她看了过去。
她身上并未带任何刀剑兵器,方才的金光亦不知从何而来。
她秀挺的鼻梁连着一双英眉,姣好的面容上眉下清眸神情淡淡,只看向前方,隐有几分不耐地说了一句。
“方才似是树妖藤精作怪,虽并无害人之意,可这本也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这话说完,才看了钟鹤青一眼。
可也只轻轻在他身上一掠就过去了,反而在卢高萧身上略微一定。
语气好似和缓了几分,钟鹤青听到她又同卢高萧开了口。
“这里到底是妖坊,对凡人来说,还是很危险的,不要离开主路哦。”
卢高萧呆着眨了眨眼,不知自己怎么得了特别的叮嘱。
“嗯嗯,姑娘提醒的极是。”
她方才淡若清风的神色上,好似春回大地,隐约间露出些微的暖意,跟卢高萧点了点头。
只是她再没有旁的言语了,直接转了身,抬脚就要走出巷口。
不知怎地,钟鹤青忽地跟上一步。
“姑娘... ...”
她脚步一顿,意外地自转头看了过来。
“还有事?”
这一问,才把钟鹤青问回了神。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叫住了她,或许是因为明明只是陌路之人,却让他莫名有种他和她有过什么不能抹去的关系似的。
钟鹤青说不上来,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失礼叫住了她。
而她,好像只愿意跟高萧说话,完全不想跟他多言... ...
他在她冷清又隐隐不耐的神色下,收了神思。
“方才的事多谢姑娘了。钟某不知如何报答,敢问姑娘贵姓?”
他向她细细看去,却见她只自眼角多瞧了他一眼。
钟鹤青莫名在心里提前知道了她的回应。
“不必了。”
果然。
她只回了这三个字就转了身,抬脚迈出了步子,瞬间没入人群里消失了身影。
空荡的巷口,卢高萧倒吸一气,“天爷,她好像凭空消失了!”
孙元景也叹道,“这位姑娘颇有些道行。”
只有钟鹤青并未被她的道行惊到,他只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她好像,很不喜他。
只是,她到底是谁?
男人沉默,直到卢刘两人连番问他。
“闻野,你方才没事吧?”
“少卿可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摇头。
他既没受伤亦没不适,也正如她方才所说,精怪虽然缠了他的四肢脖颈,但并没有害人之意,不然他区区凡人之躯,眼下定然不在了。
既然不是害他,那是做什么呢?
他想起方才隐隐察觉的被盯之感... ...
是想要吓唬他吗?
钟鹤青默了默,看着这人潮如织、错综复杂的妖间坊街,低声道。
“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