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一过,整个钟府便静了下来,只留悬于主道上的气死风灯照亮石板路。
小丫鬟金栗提着饭盒在房外犹豫。
“娘子从下晌日头没落便说睡下了,到了这会都还没醒,这晚饭... ...”
她问旁边的管事娘子,管事娘子正是丫鬟金栗的娘,九姬在柳嬷嬷走后提拔上来的,母女一向尽心尽力,这会还惦记着娘子没吃晚饭。
金娘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又思量了一阵,说算了。
“我方才听见院外有人吵闹,一时听岔了,还以为是娘子醒了叫人,就进了房里。不想娘子并没醒来,睡得极沉。只不过... ...”
“只不过什么?”
金娘子想了想,低声说给了女儿,“我瞧着床上的娘子脸色青白,虽没锁眉,也没睁眼,可神态却与平日不甚相同,是有些... ...有些... ...”
她不便说娘子躺在床上一脸的刻薄凶相,乍一看还以为是另一个人。
她只道,“反正,像是心绪不佳的样子,既然没有吩咐,我们娘俩还是别去打扰了。”
金娘子这样说,金栗连忙点了头,娘俩不时离开了房门口。
九姬自窗子边缘纵身一跃跳了进去,她双脚稳稳落地,已变回了女子模样。
她瞧着床上唐亦娆的尸身,额头的伤被她用障眼法临时遮住,但面上的神态遮挡不下。
九姬若不是今日前去妖坊,平日里只将她尸身收在乾坤袋里,用冰絮散暂保尸体不坏,待她离开此地时,再将尸首拿出来,届时唐亦娆自然会被安葬。
此时站在床前,她多看了唐亦娆两眼。
这位唐姑娘是在她眼前惊马冲下山被撞身亡,但她这些天来听到的,却还有唐亦娆因身边老道姑横死,而受到惊吓找上钟鹤青成婚的事。
她怕自己也会像老道姑一样横死,可事实,确实死了。
这么巧?
九姬抱臂看了她一会,直到隐隐地捕捉到外院有了某人回府的声音,她才收了神思。
不过说来有趣,凡人的大理寺少卿如今也办起来妖物的案子了,今晚还去了妖坊。
若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莫名身死,不知如何联想。
反正人不是九姬杀的,待到走的时候,将一切弄得稳妥,不让他起疑才好。这般也算彻底同他了却这段尘缘,就此别过,此生无须再见。
她暗暗盘算着,收了唐亦娆的尸身。
他今日也没来相扰,九姬调息一番睡下了。
... ...
寻人无果,九姬翌日又在钟府后院溜达了起来。
须尺蔫头巴脑,没有一根须子提得起兴致,倒是后院来了人,它饶有兴致地支棱了一下。
九姬避在林间,看到是钟鹤青又带着几个道士去了芙蕖苑。
钟府常有道士前来,但九姬并没有被谁发现过,不过她也不至于上赶着露面,便没有理会,又在后院闲逛。
约莫闲逛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她在一片梅林间,发现了一口枯井。
这枯井不算小,里面仅有隐约的天光能看出井下颇深。
偌大的钟府,说不定就有地道什么连同其他空间,她目前还没有发现地道入口,以眼下和钟鹤青的关系,他也不会告诉她。
但说不准这深井便可通往钟府地下的地方。
九姬站在井口,抱臂探身向下看去。
她这般瞧得金栗紧张不已,“娘子还是别站在井口了,奴婢真怕娘子掉下去!”
小姑娘说话随意,若是放在旁的主子身上,说不定要被训斥了,可九姬只是笑。
“没事,只要没人撞我,我掉不下去。”
谁料这话话音未落,忽然一个身影从梅林里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就像是林中受惊的野鹿,那人尖叫乱跑。
九姬被这尖叫震得耳中轰轰。
而那人却突然转道,向她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九姬连忙向旁避闪开来。
她身姿矫捷,闪得极快,可尖叫的来人没了阻挡,径直朝着那枯井栽去。
“喂!”
那井极深,凡人掉下去必然要摔个头破血流。
九姬不禁伸手去拉。
可那人已然双脚悬空向下落去,九姬没能拉住人,反而脚下打滑,被她的冲力一同拽了下去。
金栗惊叫起来。
钟鹤青和几位道士飞奔而至。
他们都是廖老道长带来的道友和徒弟,原本几人结阵,想要解了证人李泠的离魂之症,可中间陡现意外,李泠尖叫乱跑起来。
钟鹤青直觉不好,快步追来,却见那李泠坠下枯井。
李泠是冲过去的,他看到站在井边的那人明明躲开了,却又伸了手,是想去救人。
她,救人吗?
然而她脚下打滑,被李泠一道扯了下去。
枯井里传出重重的砸落声。
钟鹤青心头一跳。
... ...
幽暗潮湿的井底,李泠昏死了过去。
九姬扶着腰坐起来,心道若不是自己在降落前一息唤出尾巴缓冲,此刻此女就不是昏死,而是直接摔死了。
她伸手往那女子身上探了探,本想试着给她灌输些灵气将她弄醒,不想这一探,九姬挑了眉。
“离魂之症?”
是之前就有,还是从井口掉下时吓出来的?又或者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狸猫尾巴?
井外有喧闹声奔向此处,其中既有钟鹤青的脚步,也有道士们慌乱的声音。
妖同道人一向处不来,她那“夫君”不会将她当什么好人,更不要说此女在他眼里分量可比她这个“妻子”重多了。
九姬只觉自己眼下的情况,恐怕比这个女子还糟糕,她可不想无辜背个罪名。
但两人都落了井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至于这女子的离魂之症.... ...九姬直接密音须尺。
“别在那看热闹了,出来帮忙。”
原本在袖口探头探脑地须尺,被九姬一喊只好溜了出来。
九姬先把人拖到另一边,然后盘腿坐在了李泠身后。
她闭起眼睛,双手结印默念了一番咒语,等再次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的李泠仿若重影似得,两个身影并列在前。
其中一个自然是李泠肉身,而错开半个身位的蓝绿色虚影显然就是她离了体的魂魄了。
这姑娘的离魂症还真有些厉害,九姬只看那蓝绿色虚影晃荡如同风中烛火,便晓得她若是再不能回魂,性命怕不能久已。
井口上已有了喊声。
九姬顾不了许多了,一番咒语下来,自她十指尖上覆盖了一层油亮的黄光,黄光附在她的指尖如同一层光膜,她伸手探向蓝绿色的魂魄,仿若触及了实物一般。
她用双手稳住魂魄,向着□□之中拉去。
一旁的须尺众须子上,也闪起点点如萤黄晕光亮,跟九姬一道推着那魂魄往肉身里去。
须尺使出了吃奶的紧,根根须子轻颤,九姬也没轻松到哪里去,汗珠从额头鼻尖滚滚落了下来。
一人一球气喘吁吁。
而井口上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就在井上的人等不住,准备放绳索下来时,九姬只觉手下一松,那魂魄成功入了□□,冥冥之中,好似发出了一声铮鸣。
九姬吐了口气,须尺直接累的瘫倒在了地上。
九姬好笑不已,低声道了句“辛苦你了”,将瘫成饼的球,轻轻拾进了袖子里。
她佯装苏醒地回了声。
“这位姑娘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井下狭窄不必来人,放绳索下来就好。”
井口。
钟鹤青听见她的声音传上来蓦然一松,又听她说不必下人,不由问了一句。
“你... ...没受伤吗?”
那么深的井,李泠都昏过去,她又不是练过武的人,怎么可能没受伤?
他问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井下再次传来的声音略显冷清了许多。
“我没事。莫要耽搁,放绳子吧。”
孙元景和廖老道长的徒弟们,连忙将绳索放了下去。
这般放绳子,先拉上来的只可能是李泠了。
而她势必要等李泠上来后,还要在井下独自停留一会。
她不怕吗?
众人都在场,心里冒出的诸多问题,钟鹤青都没能问出来,反而是见着她在井下,来回将李泠稳稳绑好,示意道长们将人拉了上去。
待再放绳子给她时,钟鹤青亲自接了过来。
幽暗的井下,唯独头顶的天光将她的乌发照的油亮如丝。
她既不着急也不怕,捡起绳索在腰间缠了一圈。
“再缠两圈吧。”钟鹤青开口提醒。
她抬头看了过来,似乎这才发现井口拉绳索的换了人,一双明眸深感稀奇地眨了一下。
稀奇。
钟鹤青神色不自在了一时,但握着绳索的手更紧了。
他再次提醒,声音暗下些许。
“再系两圈... ...”
“哦。”
九姬按他所言缠好绳子,“可以了。”
除了廖老道长在一旁查看李泠的情况外,其他人都在钟鹤青身边帮忙。
九姬很快被拉上了井口。
她刚到井口边缘,目光便同人撞到了一处。
男人微微抿唇,向她伸了手。
啧。
更稀奇了。
不过九姬不需要,自己翻身爬了上来。
井下溢出一阵潮湿的冷气,男人的手在原处顿了顿。
井下湿泥把她身上竹青色的崭新百迭裙污了大块,浑身脏兮兮。
九姬左右拍了拍,刚一抬头,突然觉得有人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他抬头看去,又是他。
九姬迷惑了。他今日是怎么了,之前对她避之不及,今天却紧盯着她。
莫不是认出了什么?
她谨慎未言,可男人的目光始终紧落在她脸上。
她不由抬手摸去脸庞,男人微汗的指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碰,”他指尖的汗热渗进她皮肤中,“你……脸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