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姬反正是拿不准这位少卿的脾气的。
不过被他撅了面子的不是九姬,而是那监察御史。
这会,监察御史脸上青白变幻了好几息,终于开了口。
“你们大理寺办案,可真是沉得住气。”
他语含阴阳,钟鹤青神色不动,大理寺其他官员亦不理会。
那御史见没人搭理他脸色更不好看,不想他这时看了小偷一眼,突然道。
“那不若就让这人与那妖当面对质好了,有了新人证,那妖也许... ...就肯认罪了。”
*
地牢,幽暗好似无形的妖兽,亮起的一盏小灯,微弱的火苗在妖兽跟前瑟缩颤抖。
权琅被关押在此不见天光,已经不知何日何时了。
突然,有人挑着好几盏高灯到来,权琅连忙抬手遮挡眼睛。
有人被推到了他跟前来,是个瘦小的男人,他从来都没见过。
但那瘦小男人却抖着手向他指来。
“是他!就是他!是他趴在老先生身上,咬死了老先生!”
“你胡说!”权琅立刻向前,却被上了咒法的锁链紧紧扣住了脚腕,“我根本没有咬先生!我只是在察看先生伤情!”
他说着,又同钟鹤青道。
“我没杀人!先生不是我杀的!这人在撒谎!”
小偷瑟缩了一下,但在昏暗的地牢里,他的表情没有几个人看到。
两人对峙,但却没人让步。
廖春把这些都记录在册,同那监察御史道。
“王御史,犬妖并不认罪,而这小偷毕竟是小偷,他一人之言不能当做完全的证据。”
至少李泠只看到权琅趴在老先生身上,却没看到权琅撕咬。
御史王岫默了默。
小偷却忽然又开了口,这次他伸手向着权琅指去。
“不管怎么说,我看见你撕咬先生了,而且我不光看见你咬人,还看到你逃走的时候,是、是被几根突然冒出来的长藤卷走的!”
小偷话音落地,权琅神色蓦然一僵。
而小偷嘴下不停。
“就是你杀了杜老先生。如果不是你,那就是别人,或者根本就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做的!”
钟鹤青将小偷和权琅的神色尽收眼底。当下只见权琅僵硬的脸痛苦地抽了抽。
监察御史王岫在这时开了口。
“杀人偿命,莫要牵连旁人,早日认罪,早日伏法,不然便是妖物,也要受尽酷刑折磨。”
昏暗吞噬着灯火明灭不定地打在权琅脸上。
钟鹤青皱眉向前走了一步,他刚要安抚权琅一句,让他只要实话实说即可。
却不想在少年脸上,看到了似笑似哭的表情。
少年干裂的唇颤了颤,他慢慢地抬头,开了口。
“你们不就是想让我认罪吗?我... ...我认罪,你们杀了我吧。”
*
地牢里有专门结界,隔着结界,九姬纵然放出听力也听不到里面的情形。
她正可惜,不想钟鹤青等人竟然从结界里出来了。
九姬听到那监察御史问了一句。
“钟少卿,那犬妖自己认了罪,这下大理寺可以定案了吧?”
这话一出,九姬吃了一惊。
她细细去听钟鹤青的回应,但男人没有回答,还是廖春从旁说了一句。
“不劳御史费心,大理寺自会尽快处理此案。”
那御史低哼一声走开了。
他一走,就只剩下了钟鹤青和廖春两人。
九姬凝住心神,正要听权琅认罪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听见男人在这时出了声。
“方才那小偷在权琅面前,提及彼时有长藤出现、卷走权琅的事情,你都记下了吗?”
廖春连忙道记下了,他说着,疑问起来。
“那小偷突然上前提及有长藤,言下之意,仿佛那藤也是精怪,亦涉此案。此前权琅可对此没有提及一句,小偷一说,权琅就变了态度,认了罪了。”
廖春忍不住道。
“大人,这里面显然还有隐情!只是那权琅不肯再多说了。”
妖在凡人眼里总是那般可怖的形象,更不要说如今,还有人压在他头上,迫他认下罪名。
钟鹤青沉默着闭了眼睛。
饭厅里,九姬遥遥听见这几句话立时起了身,同观星说了一声离开了大理寺。
*
东京妖坊。
白日里阳气过重,坊众多半不愿意出门,街上也只有那些门脸阔绰的酒楼,门前才总有人来人往。
九姬一路往安家所在的石三巷而去,刚走到半路,便见到眼前傍着一潭池水而建的大酒楼门前,有个头上簪着槐花的姑娘,正双手给那酒楼里的妖小二堤上食盒。
妖小二打开食盒瞧了瞧,很快给她付了一笔灵石。
姑娘将那为数不多的灵石装进了口袋里,低着头离开酒楼。
九姬跟了上去,见她走了没多远,被突然跑出来的妖童叫住了。
叫住她的不巧正是权琅的弟弟权瑞。
“姐姐,我娘让我叫你去我家吃饭。”
她摇摇头,“我不去了,我回家了。”
但权瑞却拉住了她,“姐姐莫要这样,饭总是要吃得!娘让我叫你,走吧走吧!”
权瑞拉着她一路往安家去,安家就在不远处的巷里。
九姬也跟了上去,见安三娘招呼着姑娘,盛了满满一碗饭塞进了她手里。
安家不富裕,吃不起灵食,便同寻常凡间百姓家中吃的一样。
她给姑娘塞了饭,又拉着她坐下吃菜,姑娘却只低着头不肯吃。
安三娘正要劝她,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九姬。
“是有权琅的消息了吗?!”
她开口,一家三人全都看了过来。
九姬点头,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
“有人说亲眼看到了权琅杀人,而且还看到权琅逃走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长藤卷走。”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簪了槐花的姑娘脸上。
“权琅听见这话,就认罪了。”
“啊!”小权瑞叫了一声,安三娘亦倒吸一口气。
而那簪了槐花的姑娘,手里的碗咣当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片。
她忽的转身往门外跑去。
“怎么能认罪?!阿琅不能认罪,要抓也该抓我,都是我害了他,和他没有关系!”
她眼泪咣当砸落下来,人已冲出了门外。
安三娘连忙急着去拉她却没拉住,倒是九姬身形一幻,一把将她从门前拦了下来。
“他认罪你也认罪,说不定凡人的朝廷把你们两个妖都判了,谁也跑不了。”九姬出言。
安三娘也在此时奔了过来,紧紧拉住了她。
“怀琳,小琅不是你害得,和你没关系!”
只是安三娘这样说,怀琳眼中的泪珠就仿佛断了线似得,啪啪哒哒地全砸到了地上。
“可是婶婶... ...是我叫着他一起去凡间识字的,是我逼着他去上私塾的,是我说若是他不读书就不再理他了的... ...如果不是我,他怎么会出事... ...”
... ...
怀琳是槐精,爹娘从前都是东京妖坊的妖众,家中从前比安家富裕些,在妖坊里有几处买卖,可自鼬玉出现,怀家的日子一落千丈。
怀家这样的树精,不似飞禽走兽可随便移动,他们树木本体移动起来极其耗费灵力。怀家同其他树精一起商量,让玉鼠洞宫把他们的本体仍旧留在翡翠琼木下面,大不了少拿些拆补的银子。
他们这一提议,玉鼠洞宫就应了,两方各自合宜。
一众树精还以为总算得了个安稳,便是日子过得不如从前也都忍了。
却不想几年过去,众人身子渐渐不好起来,他们不免怀疑是不是翡翠琼木下的本体出了问题。
但玉鼠洞宫不许人随意进出,一众树精来回寻了许久,才得以进去了一次。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们原本枝繁叶茂的本体,似自此地划归玉鼠洞宫之后,便得不到灵气的滋养,整片林木颗颗高树都有枯叶残枝,再不复昔日繁茂。
树精们大吃一惊,立刻集结起来玉鼠洞宫讨个说法,却被宫司蜀禄直接赶出了门去。
显然是玉鼠洞宫放任鼬玉吸食了他们的灵气,可鼠族势大,他们如何能跟鼠族抗衡?
百般无奈,却只能急急忙忙将本体从翡翠琼木下迁出来。
只是原本就受了损的本体,急忙迁出极其出现差错。
怀琳的父亲为了护着妻子和女儿的周全,没能顾得上自身,迁出本体时大伤经脉,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怀琳的母亲本就身子不好,丈夫死后更是悲痛不已,怀琳几乎拿出了全部积蓄给母亲治病,可她母亲也只苦苦支撑了五年,亦去了。
怀家没落下来,只剩下空荡的院落和无以为生的小姑娘。安三娘见小姑娘孤身一人着实可怜,时常让权琅去接济。
直到怀琳渐渐长大,自己学着做灵食灵饮售卖给大酒楼,日子才好过一些。
可他们越长大,需要维持妖丹的灵气就越多。
妖坊的灵气有限,而这世间凡是灵气充沛的地方,无不被早早占据,普通的妖只能去赚更多的灵石,炼化灵石以补充需要的灵气。
可他们这些没有太多本领的妖,怎么才能赚更多的灵石?
那天,坊外的小山坡上有清风掠过,刮走了山间的雾气,留下如繁星一般的坊中灯火。
有人从灯火阑珊处呼哧呼哧地跑了上来,一口气跑到老龙槐下面,仰头看着龙槐交错的虬枝间坐着的姑娘。
“阿琳,我不想叫大郎二郎这样的名字了,你不是喜欢听凡人的书吗?你给我取一个像你一样的名字!”
他那么一说,姑娘就想到了一个。
“跟我类似的,好像是有一个,也是很好的寓意。”
树下的少年一听,跳上了树来,同她一起挤在树杈里面。
“是什么?快说给我!”
他催促,姑娘却偏偏摇了头。
“若是你自己肯读书,自然就知道了。”
少年皱眉,“你又叫我读书?凡人的字好难学的,不是谁都跟阿琳你一样有耐心。”
姑娘一听,让龙槐把他撅了下去。
“识了字读了书便能知道许多道理,也许我们眼下的困苦日子也能过得好起来。你若不愿意读,仍旧叫你的权大郎去吧。”
她说完,扭头再不搭理他了。
权大郎急了起来。
“读读读,我答应你读就是了,你别不理我!我这就去找个愿意教我们的先生去!”
他说到就做到,没过多久,就找了位肯收草药当束脩的老先生。
怀琳欣喜不已,拉着他一道去老先生处读书。
书读了半年,他就给自己改了名,叫了权琅。走在坊里街上,他见了人便说自己读了书,改了名了,让所有人都来叫他的新名字。
“琳琅,琳琅。”少年故意侧目瞧她,“我这书读得,阿琳可还满意?”
少女红了脸颊,少年却将她一把抱到了老龙槐的枝杈上,他仰头向她看来。
“阿琳,等我再读两年书,懂了道理,有了本事,能赚钱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就成亲吧?”
他一双眼眸含着星月,“你不是说咱们的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吗?等咱们成亲,生了小崽子,若是个狗崽子,就送到先生家里去给先生看家护院,若是颗小槐树,就种去先生家院子里,耳濡目染的,说不准没化形就能背书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着,细细地看向少女,湿热的呼吸间相距越来越近,老龙槐落下枝叶将来两人环绕在无人之境里。
星月仿若他们学来的凡人字,密密麻麻地照亮着彼此的模样。
他的吻滚烫炽热,落在她唇边。
“阿琳,谢谢你,谢谢你催我读书,我会上进的。”
... ...
可是读书、读书,就读出了这样的结果吗?
少女双眼红着,神色怔怔。
“我该老老实实的,我该安安分分的,我根本不该读书,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敢妄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