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世。
秋风飒飒,枫树一夜之间被吹红了,崇山峻岭失去了青黛,沾染五光十色的盛彩,正合适围猎。
月朝皇帝组织了一场巡狩,特地在伏虎峰进行秋猎。
大月尚武,本就是马背打下来的天下,皇帝多次诫勉宗室皇裔不可忘本,要娴习骑术,因此皇家子弟鲜少有不懂骑射的,除了民间养大的三公主姜萝。
二公主姜敏着一袭绯红如霞的箭袖骑装,从厌翟车一跃而下,织金衣摆随风扬起,掠过一抹红弧。
像是要炫技,故意在皇帝面前露一手。她忽然纵身一跳,英姿飒爽地蹬鞍上马,神采飞扬。
“好!”
“二公主骑术了得啊!”
姜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非常,惹得随行的朝臣们高喝了一声彩,也让皇帝抿出一丝笑,夸赞她不愧是皇女,身上流有姜家血脉。
她瞥了一眼姜萝的翟羽车,扬了扬眉,居心不良地道:“父皇别总是夸我,也看看三皇妹的马术吧!听姑姑说,三皇妹为了今日的秋猎,狠下了一番功夫,擎等着父君的夸赞呢。”
“哦?是吗?阿萝近日倒是乖巧不少。”
皇帝饶有兴致地望向姜萝那处,迫于压力,姜萝还是被赵嬷嬷搀着下了车。
姜萝确实有跟着姑姑学骑马射箭,虽然拉弓射物的准头不好,但至少骑着马在山林间漫步还是没什么太大问题。
她今日穿了一身窄袖骑装,金莲花橙织金的箭袖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姜萝给诸位大臣与皇帝行了礼,抬眸时,怯懦的目光同人群中的苏流风对上。师长见到她了,朝她弯唇一笑。
姜萝心里的仓皇无措在那一抹笑间消散不少,她静下心来,回忆掌事姑姑说过的话——先抚摸白马的鬃毛,再扯住马鞍,踩蹬上马,一气呵成。
虽说动作没有姜敏那般英姿焕发,但好歹中规中矩没有出错。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阿萝近日确实有长进。”
姜萝心头的不宁在父君这一句夸赞里烟消云散,她的努力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就像是跋山涉水穿过雪峰,即便遍体鳞伤还是得到了一颗糖一般。虽然奖励微乎其微,但她知道,努力是有成效的。
姜敏没看成姜萝的笑话,不满地撇了撇嘴,很快,她脸上又扬起灿烈的笑容。
她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秋猎正式开始了。
皇帝给了好彩头,无论皇族或朝臣,只要带猎物来御前谢恩,擅猎者统统有赏。
臣子们不止是贪图皇家的赏赐,而是珍视这一回能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一声鸟枪响起,渡鸟扑腾出荒野山林,数不清的骏马驰骋入峰峦。
姜萝也不紧不慢地朝前策马,只是这一次,没有姑姑陪伴,她走得十分缓慢。
姜萝不擅猎物,估计这一次入围秋狩铁定是垫底了。她蔫头耸脑骑着马,想着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捡漏……一只小山兔也好啊,总之不要让她空手而归。
哪知,没等她穿过眼前这一重幽暗的密林,身下的马儿忽然扑哧扑哧喷着鼻息,止不住躁动。
姜萝吃了一惊,不由自主俯下身来,紧紧攥住马儿长长的鬃毛,避免被掀下马背,死于马蹄踩踏。
她小声劝:“马兄,你把我抖下了,自己就能落得好处吗?马被五马分尸,你见过没有?为了自己的性命想想,好生冷静一下。”
最终,姜萝确定,这是一匹不通人言的笨马。
她没法子,只能大胆一撼缰绳,煎迫发狂的白马朝前狂奔。
姜萝在心中祈祷,希望这马能在奔跑的过程中舒缓一点戾气,慢慢冷静下来。
快入夜了,风冷得像刀刮,割人面颊,疼得眼睛都睁不开。
姜萝死死抱住马脖,以免一个后仰跌下马来。
她庆幸今日穿的是窄袖骑装,不至于被风鼓了袖囊,挂在张牙舞爪的枯林里,被带下马背,摔个四分五裂。
但这么跑下去,附近又没有行围的军士路过,姜萝恐怕真要死于非命。
就在姜萝认命的当儿,一记长鞭忽然横飞而来,死死勾缠住了姜萝的腰身。
“攥紧,别放。”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人就被带离了马鞍,稳稳当当落在另一匹马上。
姜萝的心脏狂跳不止,震耳发聩。好半晌,她才寻回意识,忍不住拍了拍胸口:“没死成啊。”
“公主这话,是心有遗憾?”
清寒的嗓音,带一点微乎其微的怒意、无奈,以及……忍俊不禁。
姜萝抬头,对上苏流风那一双妖冶的凤眸,这时才知,是先生救了她。
她忍不住唇角上翘:“没有!我想的是,活着真好。”
苏流风松开了她腰上的细鞭,待马站稳后,他搀她下来。
“你的坐骑误食了马醉草。”
姜萝不解地问:“马醉草?”
“这种草药可使得马儿受惊、神志不清,寻常都用来麻痹牲畜。喂养御马的马奴警惕得紧,草料都要细致挑拣过,方能喂食御马,像你这样的状况不多见。”苏流风叹息,提点了句,“公主今日一难,倒似有人蓄意为之。”
姜萝懂了,她垂下眼睫,道:“今早,二皇姐的牵马姑姑曾来过马厩。若我猜,这一切是二皇姐所为,先生会认为我在构陷姐妹吗?先生会厌弃我吗?”
姜萝珍视苏流风,他是她凄怆的宫闱生活里,难得寻见的一抹清丽月色。
如果连先生都不信她……
“不会。”苏流风淡淡道了句,“我知,公主是个好孩子。”
险些跌下马时,姜萝没哭;
疑心姐妹相残时,姜萝没哭;
可先生的一句“好孩子”,却让她忍不住泪盈于睫。
原来,姜萝想要的,只是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赖。
然而,所有姜萝欢喜的事,姜敏都要毁去。
二公主久闻礼部右侍郎苏流风学识渊博,他既为三公主姜萝授课,便也能为二公主姜敏讲诗。
皇帝偏疼姜敏,也命苏流风出入姜敏宅邸,为其讲解书文。
听到这个消息,姜萝直觉天都塌了。
苏流风不再是她一人的先生,姜敏也共享了她的一切。
姜萝知道,先生是个温润而泽的君子,他宽厚待人,与谁都和善。
姜敏擅长伪装,她同先生无冤无仇,明面上应当也会相处得很好。
苏流风已经三日没有来姜萝府上讲课了。
姜萝有些无聊,她命赵嬷嬷拿出香案与蒲团,学苏流风先生的模样,用青铜香炉里焚衙香。
是山桃花味,一如先生袖缘里散出的气息。
姜萝闻着有点犯困,忽然靠在黑漆案上睡着了。
隐约间,是府邸上来了访客的声响。
姜萝半睡半醒,听到苏流风与赵嬷嬷谈天——
赵嬷嬷:“先生,您今日怎么来了?若老奴没记错,今日您该上二公主府上讲课?”
苏流风:“二公主误食花生仁,起了癣症,又引发了哮疾,瞧着不大好,恐怕得居府休养一段时日。既如此,下官倒不如将三公主的课业补上,也不算耽误皇旨上教授皇裔学识之职。”
这个姜萝知道,姜敏从前吃过一回花生仁,浑身起了红疹,还带有喘症。为她的事,帝后还重罚过一回尚食局不察之罪。
“那敢情好!您不知道,这几日您没来家府,公主一心念着您呢!”
“是吗?”苏流风言语里带隐隐的笑音,“是下官慢待公主了。”
姜萝本想顺势醒来,可糗事被赵嬷嬷捅出来,颜面无光。她羞赧极了,只得继续装睡。
好在那一场对话戛然而止,赵嬷嬷懂得分寸,没说更深。
苏流风入了书房,见姜萝倚在东窗的案上睡得正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唯恐风吹得姜萝偏头痛,小心阖上了窗。
炉中香烟还在袅袅升腾,苏流风又撩起袖袍,取了茶盏,熄了燃香。
一应事做完,姜萝原以为苏流风会走,但他却没有立时退出书房。
姜萝能感受到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许久,令她手足无措,眼睛又不敢在眼皮底下滚动——难道是她装睡被发现了?
满脑子胡思乱想间,直到凉薄的指腹轻轻掠过她的耳廓,一缕发被指尖勾到耳后。
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触碰,苏流风立马蜷回了手,惶惶然地踱出了书房。
姜萝知道,是她犯困时,不小心衔了一撮乌发入口,而先生不过是帮她拨去头发。
等苏流风出了府,姜萝施施然爬起来。
她烦闷地抓了抓头发,小心挑动香炉里的烟灰。
也是这时,姜萝在炉底发现了两颗烧焦了的花生仁……嗯?府邸不曾吃花生,难道是先生方才灭烟时不慎抖落的吗?
苏先生,随身携带花生入姜敏府邸了啊。
姜萝唇角微微弯起。
她似乎明白了,苏流风一如既往,是她这条贼船上的人。
她敬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