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萧宇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刚一走进凤鸣阁的大厅,就见晴雪自里间走了出来,她脸上略带倦意,见到萧宇刚要开口,身子却被萧宇拦腰抱了起来。
晴雪轻轻拍打着萧宇的肩头,象征性地做着挣扎反抗,嘴里嗔怪道:“小王爷,别这样,快……快把奴放下来……”
“你是怕我背上的伤?”
晴雪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萧宇笑了笑:“我背上的伤不要紧了,这里又没别人,怕什么。你还记得你是我什么吗?”
晴雪眨了眨眼。
“你是我的女人。”
听到这里,晴雪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他垂着眸子小声道:“小王爷,有人呢……”
“有人?”
萧宇抬起头,恰好就看见石斛从内门后面伸出头来,冲着他呲着牙傻笑。
萧宇的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赶忙把晴雪放下,整了整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尴尬。
而就在这时,刘伯宣也出现在了门前。
“刘世叔!”
萧宇赶忙迎上去几步,拱手就要行礼。
刘伯宣赶忙扶住他,脸上难掩激动,晶莹泪光在眼眶中打着转。
“好!好!小王爷无恙便好,这段时间可想死世叔了!”
萧宇使劲点点头:“世叔的伤都好了吗?”
刘伯宣松开扶着萧宇的手,原地转了一圈:“都好了!你看……”
“嗯嗯。”萧宇拭了拭眼角的泪痕,“世叔这段时候都到哪儿去了,今日何时过来的。还有石斛,石斛的伤如何了。”
石斛三两步跳到萧宇跟前,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说早无大碍了。
刘伯宣继续说道:“今日午后才入的城,大约申时进的府,之前去卢龙山找我的旧友范云去了。”
“世叔去范彦龙草堂了,早知我便早就去寻世叔了。”萧宇道,“这次刘世叔回来,就别那么着急走了,一定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我还有许多话要慢慢跟世叔说呢!”
刘伯宣捋着美髯摇摇头笑道:“世叔这次没法在此陪小王爷太久……”
萧宇皱皱眉,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
一旁的晴雪看到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想找借口回避,于是她道:“小王爷,天色也不早了,奴去厨房看看,给两位客人准备些酒菜端过来。”
“下人们呢?我怎没见到一个人?”萧宇问。
晴雪笑道:“崔管事将他们都打发到前院去了,后堂就只留奴一人,刘长史尽可随意,不必害怕被人看到。”
刘伯宣哈哈笑道:“还是崔管事心思缜密,与宫里那位老内官确有几分相似。”
晴雪上好了灯烛,对着萧宇和刘伯宣一福身,便盈盈走出厅门,去了外面。
萧宇拉着刘伯宣去一旁座榻叙旧,石斛觉得百无聊赖,他也出了厅门,蹲在屋檐下伸手玩起了雨水。
两人聊了一月前在药铺分别后各自的境遇,说道共情处便各自感慨。
“佘屈离就在我府上,他能活到现在也是他命大,刘世叔要见见他吗?”
刘伯宣捋了捋美髯,叹了口气道:“我与他的阿干素不相识,只是忠人之事而已,如今得知他已经得救,他的阿干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吧!”
萧宇将头往前探了探:“刘世叔,死了那么多人,那件事……就那么过去了吗?”
刘伯宣表情微变:“小王爷还准备追究?”
萧宇摩挲着下巴,不置可否。
“小王爷,事情过去便过去了,继续深究无用且无意义,世叔曾经搜集到不少的证据,但依旧无法还原事情的本来面貌,此事牵扯到南北两个朝廷,牵扯到朝中派别的内斗,还有那股一直躲在暗处的势力,而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又与台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陷入其中,我也险些丧命。”萧宇道,“世叔,朱异其人如何?这件事死者无数,但大都是冤死鬼,能理得清其中脉络的应该只有朱异了。”
“小王爷是想找朱异的晦气?”刘伯宣摇摇头,“朱异其人深不可测,他并非简单一句大奸大恶就能评述之人,他亦有他的长处,可结交但不可深交……”
萧宇愣了愣:“我原本以为刘世叔会说不可与之交往呢?”
刘伯宣笑道:“这世间纷扰复杂,万事万物并非非黑即白,万物存在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与人交往也是如此,势利小人也并非没有其可取之处,但切莫再与人纠结过去,那场大火烧完,一切的秘密便已经烟消云散。”
“受教了。”萧宇拱手道,“晚些时候,我让晴雪把佘屈离带过来。”
刘伯宣叹口气:“既然知道那胡人小娃脱困了,见与不见那又如何呢?”
说罢,刘伯宣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刻的狼头,并将之前捡到的那枚候官铁牌一并交到了萧宇手里。
“将这些交给那胡人小娃,告诉他这是他阿干的遗物,给他留个念想吧!”
“嗯。”萧宇接过东西点点头,“刘世叔,真不想见见他吗?“
“还是不见吧!他阿干的死虽然并非我所为,但或多或少也有我追得太紧的关系,见了反而不知道该与那小娃说什么才好。”
“那好。”萧宇将东西收在了身上,“我正在物色人选,物色到合适人后,我想将他们送回北朝。那佘屈离在秀荣川有人投靠,世叔可知道秀荣川,可知道那片区域有位领民酋长,叫做尔朱荣的?”
“尔朱荣……”萧宇皱了皱眉,“秀荣川我倒是听说过,距离北朝旧都平城不远,但那里的契胡酋长的名字似乎是叫尔朱新兴。”
萧宇略作思索,尔朱新兴是尔朱荣的父亲,想开此时他并未崛起,或者是历史又在哪个环节出现了偏差。
之后两人又继续聊了许多,聊到了当今大齐皇帝、聊到了永宁长公主、还有造反的淮南王萧玮以及江夏王如今的境遇,一直聊到了晴雪为他们准备好酒菜,叫他们去花厅吃饭。
两人刚一落座,雨幕中隐隐又有琴声响起,那琴声如潺潺涓流,绵绵密密直入人心田。
刘伯宣放下筷子,凝神听了片刻,抬头看向萧宇:“府上何时有如此琴艺超群的琴师?”
“早已在府上了,我也是回来之后才知道府上有此人。”
刘伯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琴艺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必然少不了三五十年的功力,此琴师必然是为大家了……”
萧宇笑道:“三五十年?刘世叔觉得那手谈之人应当是何等年纪?”
“定然是位花甲老者,每一次拨弦的气韵都非等闲之人可比,就是嵇康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呵呵……非也!非也!”萧宇笑道。
刘伯宣一脸狐疑,“难道是我猜错了不成?”
“确实错了,那琴师是位年轻女子。”
刘伯宣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还是捋着长须摇摇头,“确实不像,那弹指间的琴韵非十年八载便能练就的,着实不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
“刘世叔想不想见一见那位琴师?”
“下次吧!若下次还有如此机会,我一定要去会会那位抚琴大家。”
“下次?”萧宇突然顿悟,“刘世叔的意思是……”
“明日一早,我便要回荆襄去了!”
萧宇猛然抬了抬身子,挽留道:“为何走得这样匆忙,在此小住几日也好!”
刘伯宣摇摇头:“刘某此次正被典签追捕,最晚差点儿便落入那些朝廷鹰犬的手中,若非……若非遇到几位旧人相助,恐怕我此时早已被送入了天牢。”
“什么样的朋友?”
“旧友而已,各为其主,早已分道扬镳,恰好昨日又遇到了,不提也罢……但是典签无孔不入,小王爷,一定要小心啊!”
“萧宇知道了,遇到他们,我必然是躲着走的。”
“呵呵,不招惹便是,无需刻意躲避,若真被他们盯上了的话,躲是躲不掉的。”
“那刘世叔这次回荆襄,何时才又回来?”
刘伯宣叹了口气:“刘某曾经自诩才智不在孔明、王猛之下,较之姜尚、管仲也不遑多让,本想在荆襄之地布下大局,真正做下去才切实体会到前路的艰辛,只恐有负当年王爷的所托。”
“我父王?”萧宇隐约感觉到刘伯宣对他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刘世叔,我父王在布什么棋局?”
“争夺荆襄……呵呵,只是王爷想不到自己后来会身陷囹圄,若按照当年的计划行事,如今的建康就不会忌惮襄阳了。”
话正说道这里,突然门外的庑廊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石斛自屋檐下站起身来,一脸警惕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崔管事急匆匆地来到了屋门前,他一脸焦急,瞻前顾后地往里面望着。
萧宇知道崔管事如此必然是遇到了急事,他向刘伯宣道了声失陪,就起身走到了门外。
“何事?”
“小王爷,不好了,府门外来了一帮子人,说要进府捉拿刘长史。”
萧宇眼珠转了转:“捉拿刘长史?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是典签!”
萧宇的心一沉:“他们人呢?有没有让他们进来?”
“张护院带人守在府门口,没放他们一人进府,但那些人看样子都会武功,总让护院在那里顶着也不是办法。”
“走!带我去门外看看!我倒要看看,那些典签到底有多厉害,是不是真的敢对皇亲先斩后奏!”
萧宇说着就要往外走,崔管事赶忙伸手拦住了他,“小王爷,莫要跟典签硬刚,还是顺从随和些好,他们敢不经启奏就索拿皇亲国戚,这都是真的!”
“那刘世叔呢?总不能让刘世叔被他们拿走!”
崔管事一拱手:“小王爷先去前方应付,后院的事老奴想办法,定然不会让他们抓走刘长史的。”
萧宇看了看崔管事,又看了看刘伯宣和石斛,他最后拍了拍崔管事的肩膀,“老崔,本世子欠你的人情,可能真还不上了,但本世子心里记得你的好。”
崔管事面具后的眼睛似有泪光闪耀:“有小王爷这句话,老崔死便死了,但请小王爷对老奴放心!”
萧宇点点头,转身沿着廊道向凤鸣阁外走去。
崔管事轻轻叹了口气,走向了屋里。
他走到刘伯宣跟前,弯腰拱手行礼:“刘长史,请随老奴去往他处暂避。”
刘伯宣站起身来还礼道:“有劳崔管事了。”
……
萧宇一手打伞,一手提灯向着府门方向走去,他的身后不知不觉聚集了几十名家中护院。
越往府门那边走,吵闹声混杂在雨中便越是越发清楚可闻。
萧宇带人走到府门时,之前的吵闹声突然戛然而止,众多家丁护院都回头望向了他们的少主人。
许多人都默默地往过道两侧退去,自动为萧宇让出一条窄窄的过道让他通过。
萧宇通过人群,走到了府门的台阶前,向下方望去。
只见约莫有六七十人站在台阶下方的空地上,他们松散而有秩序地站在雨中,清一色的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虽然看不清样貌,但在这些人身上却能感受到逼人的杀气。
为首一人似乎身子有些佝偻,住着一杆拐杖,给人一种垂垂老矣之感。
但越是这种容易让人轻视的对手,萧宇越是对其不敢掉以轻心。
老者见萧宇出现在门前,捋了捋湿漉漉的胡须,干巴巴地笑了笑,拱手道:“小王爷,别来无恙?”
萧宇皱皱眉,他上下打量着这位老者一番,似乎觉得他有些眼熟,直到对方将斗笠摘了下来,萧宇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通圆。
他失声道:“赵……赵管事……”
那位老者捋着胡须冲他点头赞许地笑了笑,“小王爷没有忘了小老儿。”
萧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当年陪着他在破庙中一呆就是三年的王府老管事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
他居然换了一重身份,他是典签!
一些事情细思极恐,许多记忆的碎片一下子涌上了萧宇的心头。
原本自己身旁最值得信任的老仆人居然是皇帝的眼线,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值得信任的呢?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迁居到此的时候,赵管事便被高内官强行给支走了,或许是被永宁长公主给支走的,或许很多人老早就知道这位看似糊里糊涂的老管事其实一直都是放在萧宇身旁的眼线!
萧宇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拱手道:“小王爷,如此大的雨,小王爷就不让小老二进去避避雨,顺便见见那位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