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走出望湖亭的时候,戴僧权已经随着几个腰挎环首刀的壮汉向着雨幕深处走去了。
这时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厚重云层中射下一道闪电,刹那间将整个天地映得一片惨白。
萧宇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几乎都没在意到迎头而来的风雨,直到崔管事慌忙撑开一把油伞,他才从方才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小王爷,您没事吧!”
崔管事面具下的眼孔中流出一抹担忧,他手中的伞遮在萧宇的身上,自己的大半身体却暴露在雨中。
萧宇望向前方,又是一道电光闪过,他看清了戴僧权的背影。
那老头儿走得甚急,雨水顺着他身上的斗笠、蓑衣向下滑落,拐杖敲打着布满涟漪的青石路面啪啪直响。
萧宇开口道:“崔管事,他们要去哪儿?你说他们找到刘世叔了吗?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崔管事扭头向戴僧权离开的方向望了望,眼中似有迷茫,片刻后他说道:“小王爷,凤鸣阁花厅后面的庭院中有口枯井,井壁下一丈余处有个暗门。”
萧宇眯了眯眼,他看向了崔管事:“你是如何知道那里暗门的,你把刘世叔藏在里面了?”
“关于暗门的事情是驸马都尉透露给小人的,他说关键时候那能救小王爷一命……”
萧宇皱皱眉:“潘驸马?”
崔管事点点头,继续道:“老奴曾打算将刘长史藏在里面,但刘长史却拒绝了,他……他和那位飞檐走壁的小哥自东侧门往北的一段墙壁处翻墙出去了,噢,对了,刘长史说他留在府上只怕给小王爷带来麻烦,他说他今晚连夜出城,去往襄阳了。”
萧宇面露焦急之色,他拍着手原地转了两圈,嘴里念叨:“刘世叔怎能如此呢,典签向来阴险狡诈,谁知外面是否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自投罗网呢……”
崔管事小心地抬了抬眼,“小王爷,刘长史这是为小王爷好,小王爷定然要体谅刘长史的良苦用心……”
“他是怕连累到我,这就见外了……”萧宇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突然他的眉间又是一紧,“刘世叔既然走了,那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崔管事冷笑道:“难道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想要在小王爷这边找破绽,将刘长史诈出来?小王爷,老奴做事……小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萧宇微微点点头,他再一抬头,就见戴僧权一行已经走到了远处假山旁的那片竹林前,那是通往凤鸣阁的必经之路。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崔管事做事再谨慎,也怕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若按崔管事那么说来,他只需稳坐钓鱼台就好,为什么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呢?
正想到这里,就听崔管事突然“呃”了一声。
“有事?”萧宇眼眸立马转向了崔管事。
“哦,小王爷,老奴差点儿忘了一件事。”
“何事?”
“刘长史走得急,临走前他托老奴将一件东西转交小王爷。他说那是小王爷一位故人相托,说是小王爷看了便知道了,还说什么……留个念想……”
“拿来看看?”
“好。”
崔管事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掏出一块似乎包着东西的青色手帕。
萧宇接过手帕,小心将其打开,就见到一缕捆着红绳的发丝跃然眼前。
他一把将手帕握紧,嘴里喃喃唤出那个名字。
“红绡……”
崔管事诧异,“小王爷,您说什么?”
萧宇瞥了崔管事一眼,将手帕收了起来,“没说什么。”
“小王爷,咱们……咱们下一步如何?在这里等着吗?”
萧宇回头看了看望湖楼。
“风雨甚大,走,咱们回凤鸣阁!”
……
此时,同一片天空下的江夏王府东侧门外的一条深巷中。
两个身影正在急速地奔跑,他们的身后还有几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也在飞快地追赶。
不时有一道道寒芒自黑暗的巷道中闪过,刺穿雨幕向着前方二人的背后射去。
但前方二人跑动灵活,那些冰冷的暗器都被二人闪避了过去。
这时,又见一支短箭划空而来,擦着前方那个五短青年的脖颈擦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就见那五短身材的青年止步急停,他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身旁的同伴见他停下步子,急忙拉起了他的隔壁;“石斛,莫意气用事,此处尚不是打架的场所,把他们引远了再说!”
五短青年喉咙里的咕噜声立马消失了,他使劲点点头,随着说话者继续狂奔。
双方在追逐中又跑过了两条街巷。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间,不知道又从哪里跑来几人加入到了追逐者的行列,并且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渐渐拉近。
“看你们这次能逃到哪去!”
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就见一支精钢飞虎爪自暴喝者袖口飞出,随着锁链发出的“咔咔”响声,直接锁向了五短青年的喉咙。
石斛大吼一声,整个身子如水龙卷一般旋身一滚,飞虎爪擦着他的身子飞过,恰好锁住了一段墙坯。
飞虎爪往后收时,直接将半堵墙面拉倒了下去,这引来了墙后房间内发出的一阵叫嚷。
“别吵!再吵杀你全家!”有人威胁道。
这时墙内的骚动声才立马偃旗息鼓下来。
此时的石斛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他想回头看看是谁,却听身旁的刘伯宣喊道:“莫在这里耽误时间,快跑!”
石斛右拳握得咯咯作响,他回头狠狠瞪了眼那扔出飞虎爪之人,眼中已现杀机。
就听身后有人大喊道:“快束手就擒,这次你们休想再逃脱了!”
就见说话那人突然加速,手中环首刀已然出鞘,飞身向着刘伯宣后背猛然刺去。
刘伯宣已经感觉到耳畔风声呼啸,他下意识地一个躲闪,余光中就见一道冰冷的寒光擦着他的耳畔划过,若非他躲闪及时,恐怕自己的半边头颅都会被人削去。
这时又见那人手中刀锋折返,一道寒光又向着他的脖颈划来,那人手法之快,让人折服。
“刘长史,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刘伯宣手中没有趁手兵器,但他想继续躲闪,恐怕也躲不掉了,那人刀法快得出奇。
就在这时,前方黑暗的雨幕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一个鬼魅般的白影正急速向着这边靠近。
那快刀的主人稍稍一愣,“你是何……”
但他话没说完,就见那道白影在他身前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了,低头看去,就觉得自己的脖颈有些不对劲,一泓热血突然喷涌而出。
他尚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身子就软塌塌地躺倒在了地上,瞳孔就此开始放大。
而他的身后则传来了更加恐怖的尖叫绝望声,只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刘伯宣和石斛突然停下了步伐,茫然地回头望去,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功夫,那白影在雨幕下来回翻飞,所过之处,那些追兵纷纷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是他……”刘伯宣喃喃道,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斛张大了嘴巴,不停地点头。
突然那道白影落在地面,一道电光闪过,将那张清冷俊秀的面容映得一片惨白。
对方冷冷地看了看刘伯宣和石斛,又将视线别向了一侧,淡淡道:“追杀你们的人都被人杀死了,你们可以走了。”
刘伯宣上前几步,拱手道:“多谢小郎君相助,只是小郎君是中山王的扈从,却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对方的头微微转了转,视线又转向了刘伯宣,只是那双微眯的细长眼眸中带着些许的困惑,但他还是开口了。
“我叫乙弗穆辰。”
“你是鲜卑人!”
那位名叫乙弗穆辰的少年微眯的双眼突然睁大了一些,他看刘伯宣的眼神似乎像是在看一个异类。
“正是。”乙弗穆辰说着便转身就要走,他突然停下脚步,“我在追那个老头儿,你可见到过他?”
刘伯宣突然想起了昨晚范云草堂前,这位少年追着落败而逃的戴僧柄远去,却不想他原来已经追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回到元英身旁。
“尚未见到。”刘伯宣拱了拱手,“在下有一疑惑,在下总觉得乙弗公子与这典签有种深仇大恨,却想不通为何?”
乙弗穆辰一脸风轻云淡,他没心思继续与刘伯宣搭话,他离开前丢下了一句话,“你不知何为天敌吗?”
刘伯宣心头一动,“你是……你是白鹭……”
那位名叫乙弗穆辰的少年已经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这时,石斛突然拉了拉刘伯宣的胳膊,指了指巷道的前方,表情甚至奇怪。
“怎么了?”
刘伯宣顺着石斛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就在前方的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趟倒着几十具尸体,他不禁背后寒毛倒竖。
………
拐杖敲打着庑廊下的青石地砖,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戴僧权在五六个人的簇拥下向着一座恢宏院落的方向走去。
那个名叫赵茂春的典签眼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到了戴僧权的身边,不停向他介绍着王府中的情况,似有讨好邀功之意。
一路上戴僧权似乎在听,又似乎自顾自地走着身,根本就不在意赵茂春。
“签帅,前方就是凤鸣阁,小王爷的居所,看样子反贼刘伯宣就在此处。”
戴僧权抬头看了看前方,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离开这段庑廊,前方出现了一个岔道。
走在前方的壮汉指着一条路回头说道:“签帅,这边走!”
赵茂春突然伸手拦住了一行人,“等等,这位兄弟怕是带错路了,这条路只是通往一侧的杂院,并非是往凤鸣阁去的!”
戴僧权原先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突然抬了抬,“谁说要去凤鸣阁的?”
“小王爷住所便在那里,若藏人的话……”
赵茂春话没说话,戴僧权身旁一人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签帅面前指手画脚,还不快滚!”
赵茂春被吼得一时无语,刚想张口就被那人一眼瞪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一旁。
“签帅,就是前方那座院落有些古怪,弟兄们守在院门外,不敢轻动。”
“好,好,老朽正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何乾坤。”
一行几人沿着岔道走了不多时候,前方林木深处有一座幽静小屋,屋外一座拱形小桥跨过一条蜿蜒的溪流。
十几个斗笠蓑衣的壮汉守在了小桥的一端,却无人敢上前,越那雷池一步。
而在“隆隆”暴雨声中,却隐约夹杂着一缕清幽的琴声。
一名首领模样的壮汉见到戴僧权前来,赶忙迎接过去。
刚想张口汇报,就见戴僧权冲他摆摆手,让他什么都不必说了,独自走到拱桥上站定下来,闭眼聆听那夹杂在雨中的妙音。
片刻之后,一曲终了,屋中琴声停止。
戴僧权也在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拄着拐杖继续向前方走去。
刚迈出几步,就听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屋门也就此敞开了。
只见一个绝色的妙龄女子搀扶着一位似有痨病的孱弱老者出现在了门前。
那老者面白无须,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戴僧权稍稍一愣,他突然觉得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开始不听使唤。
“咳咳……何人在桥上站立……咳咳……”
那人声音尖细,但那声音似乎一下子将戴僧权的记忆带回到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无须老者时的情形,那时候他的表现与今日几步是一模一样。
“小人……小人戴僧权见过……”
但后面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戴僧权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他的膝盖开始下意识地弯曲,若非拄着拐杖,他便要跪倒在地。
“老夫如今姓陈……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了……咳咳……”
戴僧权心神有些恍惚,低声道:“小人知道。”
那陈姓老者笑了笑,那笑声尖细得让人觉得寒毛直竖,他拍了拍身旁女子光洁的手背。
“莫送了,为父自己能走,自己回去便是。”
就见那美貌女子将手中伞撑开,交给了老者,自己施施然行了个万福。
那陈姓老者举着伞走出了屋门,来到了桥上,在戴僧权面前站定,笑道:“这些年不见,你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