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这位故人,戴僧权心里像多年以前那般惶恐,他行礼道:“梅公……”
“这里没有什么梅公,老夫姓陈,是王府的一名琴师。”
戴僧权脸上掠过一抹惊诧,而此时恰有电光闪过,他恰好看清了眼前那位无须老者的脸上。
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子,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方才稳住了心神。
戴僧权宦海沉浮多年,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对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早已是宠辱不惊。
今晚他为刘伯宣而来,但他做梦都想不到会遇到眼前这人。
而在如今的大齐朝廷看来,抓住眼前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老内官的价值远比刘伯宣要高。
但他真的敢吗?
多年前,仅他一个眼神,就足够自己瑟瑟发抖的了。
他正想到这里,就见那位陈姓老者一脸风轻云淡,“你在想什么,咱家清楚,咱家当年提携过你,你也还过咱家的情分,咱们可以说是两不相欠。这次若你是冲着咱家来的,咱家手无缚鸡之力,你自可将咱家带回台城,向你们的皇帝请赏。”
他话音刚落,便是一道炸响惊雷,轰鸣声震动天地。
戴僧权后背一阵发凉,脖子下意识地缩到了一起,“小人……小人不敢,就是借小人十个胆,小人也不敢,小人是为别的事而来,无意打扰梅公!”
陈姓老者轻蔑地笑了笑,“若不是为我而来,那咱家可就走了。”
戴僧权马上深施一礼,恭敬道:“梅公,走好。”
那陈姓老者嫌弃地瞥了戴僧权一眼,戴僧权自觉失言,赶忙将腰弯得更低。
“刚刚咱家说了,这里没有什么梅公,只有一个落魄的老琴师……”陈姓老者说着便往前走去。
当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陈姓老者突然说道:“你要找的人或许不在府里了,咱家劝戴签帅一句,万事留一线,以后好想见。”
“谢……陈公指点……”
陈姓老者咳嗽了两声,挥挥手便走下了拱桥。
桥那头此时正聚集着十多个壮汉,他们见自家签帅对这位老者礼敬有加,便都纷纷让到青石道路两侧的泥地里。
这位陈姓老者看上去身体孱弱,他走得很慢,还不停咳嗽,但他每往前迈出一步,身旁的壮汉不知为什么就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将他们不停往后逼退。
老者缓慢向外走去,不多时就消失在青石路转弯处的竹林后面。
戴僧权在拱桥上停留了许久,他的心神一直都停留在刚刚与那老者的相遇上。
直到一名属下来到了他的跟前,轻声问道:“签帅,刚刚那是何人啊?”
“老朽的一位故旧。”戴僧权突然冷冷地瞥了眼他的那名属下,“你问这个想做甚!”
那名属下被这一瞪有些慌了神:“卑职……卑职只是一时好奇。”
“想要活得久,就别瞎打听!把话传下去,今晚在这里的事情都给老夫烂在肚子里,若有人乱嚼舌头,就别怪戴某没提前放话!”
“卑职……卑职知道。”那名属下慌忙拱手,他又顿了顿,讨好般地问道,“签帅,那我们接下去呢……”
戴僧权看了眼桥那边的那座房屋,屋门已经紧闭,屋内的人影已经吹灭了几盏灯,里面光线显得格外暗淡。
“都撤回去吧!”戴僧权道。
“签帅,那……刘伯宣不抓了吗?”
“天时地利已失……都撤回去吧!”
“那……那这江夏王府呢?我们要不要留人盯着……”
戴僧权白了那人一眼,一脸不悦道:“陛下早已下旨撤去对江夏王府的监视,若我们还要继续下去的话,只怕会给台谏们留下口实,要知道朝廷内外,可没有谁真的喜欢咱们……”
那名属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恭顺道:“卑职明白了。”
……
离开了那座小院,陈姓老者沿着青石路面一直往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还不停地咳嗽着,他看上去孱弱得就像一张纸片一样,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把他吹倒一样。
他走着走着,恰好走到一座嶙峋假山的旁边,他回头看了看,确定无人跟着,便离开了青石路,踩着草地绕向了假山后面。
任谁都想象不到,那里居然有一座很是简陋的房舍,屋里漆黑一团,没有任何的生气。
老者咳嗽了几声,迈着蹒跚的步子向着屋子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老者身后的假山上突然一个黑影自高处跳了下来。
那黑影身轻如燕,落在地上既悄无声息,也没激起多少的水花。
陈姓老者回头,冲他笑了笑,“不在这里等咱家,又到处乱跑?”
黑影是个少年,他在老者面前很是放得开,懒洋洋道:“阿翁,在这里憋屈得狠,明明有那么多好玩儿的,却不让我去,真是让我心痒难耐了。”
“这里可不比外面,这是江夏王府。”
“江夏王又不住在这里,那个世子像是脑子里有问题,真不知阿翁在这里布的什么局。”
陈姓老者干巴巴地笑了笑,他继续往前走,推开了屋门。
“咱家只想见见那位世子,看看他到底是如何一人,这里有你琴言姊姊就好,你随我进去收拾东西,明早咱们就走。”
“走?这次去哪儿?”
“去见另外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他或者他们已经到建康了……”
“谁?”少年眨眨眼。
“咱家也不敢确定,或许他自北方而来,或许自西边而来,或许这两人咱家都该见见,或许都不见为好……”
少年摸摸脑袋,“阿翁,你说那么多,我可一句都没听明白。”
“咱家也算是待价而沽,看谁能入得了咱家的眼,或许他们都是沽名钓誉之辈,那咱家就真赖得理他们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进了屋门,一股陈腐的气息迎面扑来,陈姓老者忍不住又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少年在后面为他捶着背,“阿翁,我就说这里不能住人,你偏偏要来这里,这王府里那么多去处,你怎就独独选上了这里。”
“莫捶了,咱家没事,对了,我让你保管的东西让你放哪里了?”
“东西?”
少年一惊一乍,满屋子开始找东西。
陈姓老者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唉,就是没有长进?别装了,拿出来吧!”
少年嘻嘻笑道:“不就是一个烂木盒子,我与阿翁开玩笑呢?这不,就在这儿吗?”
少年说着就来到了一旁的杂物堆前,撅着屁股找了一会儿,方才捡起了一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木盒子,交到了陈姓老者的手里。
老者蹙眉反复打量着手里的木盒子,感觉有些哭笑不得,“你可知里面装得是什么?你也太随意了吧!”
少年满不在乎,“你当我没看过吗?不就是一个缺角的方印吗?那玉的成色我看也不怎么样,出去也换不了几角酒喝。”
“竖子!该打!”
少年赶忙躲远几步,“阿翁,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那方是个什么印。”
老者脸色一变:“你知道什么!”
少年坐在门槛上叹了口气:“阿翁,若是我每日里都捧着这方宝印的话,早该让阿五阿六他们盯上了,多亏他俩不识字,唉……越是宝贝的东西,越不能让人觉出他的价值。”
老者原本紧皱的眉头突然舒缓了起来,“收好这印玺,天明咱们就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