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带着赵吉成刚下了城楼,就看到一群头戴笼冠,身着红色朝服的朝廷大员正向着他们这边走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中书令萧懿,或许是一夜的劳顿,他的气色看上去不是太好,脸阴沉沉的。
萧宇皱了皱眉,上前依旧像昨晚那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子侄礼,“萧中书,诸位……”
“小王爷。”
就见萧懿带着二十多位大臣一起向萧宇郑重地回了一个大礼。
萧宇不由得愣了愣,按照南齐的礼制,如此大礼一位郡王都受不得,但他除了江夏王世子的身份,在朝中并未什么品级。
这些大臣的所为让他心里有些惶恐。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就见向这边围观的禁军士兵越来越多,有些人边看还边咬耳朵。
这老家伙看着精明,不知道他如此举动是个什么意思。
萧宇迎上前去,一脸诚惶诚恐:“萧中书,你们这是干什么?萧宇受不得如此大礼。”
萧懿脸色依旧不好看:“老夫巡城回来,见不到小王爷,就与臣工们一起出来寻小王爷了。小王爷万金之躯,怎可只身犯险?”
萧宇笑了笑。
他心里大概已经明了了这些老家伙的想法,这是“忠臣们”前来“直谏”来了。
前提是他是皇帝啊!但他现在是皇帝吗?
显然不是。
那以后会不会是?
那就不知道了。
总之萧宇想明白了之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哭笑不得的。
这些大臣们的表现有些……有些太激进了。
就见萧懿的目光突然射向了萧宇的身后。
萧懿还没待反应,就听扑通一声,赵吉成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中书令,是奴婢错了!不干小王爷什么事啊!”
萧宇皱皱眉头,就见赵吉成磕头像捣蒜。
萧宇铁青的脸微微舒缓,“你是内侍,不归我外朝管。若你觉得哪里不对了,自己去找中常侍请罪!”
“喏……喏……奴婢知道了知道了!”
赵吉成答完了话,还一直匍匐在地上,身子不停打着颤,这更是引得围观的禁军士兵们一阵侧目。
萧宇看得心里直发慌。
他觉得这些人做的都过了,他还没当皇帝呢,就已经在把他当储君在捧了。
不换这些人是好心也罢,恶意也罢,这对他而言都是太危险了。
萧宇冲着在场的人都笑了笑,凑到萧懿跟前,“萧中书,借一步说话。”
萧懿“呃”了一声,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被萧宇拽到了一边。
萧宇一脸语重心长,“萧中书,过了,过了,太招摇了。”
萧懿一脸茫然,“过了?招摇吗?”
萧宇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本世子,唉……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江夏王世子,芝麻粒儿大小的,没官没品,无权无势,你带着这么多老臣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萧懿眨眨眼,“昨晚老夫与世子推心置腹,小王爷心里应该都通透了才是。”
萧宇有些没好气,“通透什么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没说什么吧!”
萧懿有些哑然:“你……陛下……”
“陛下什么,陛下怎是臣子可以随便议论的呢?”
萧懿又一次傻了眼,他想做霍光,但这小王爷不是刘弗陵,有些像刘病已,总之他不是个太好被控制的人。
就听萧宇说道:“萧中书,咱们都是出自琅琊萧氏,虽然血缘上已经算远了些,但叫您声族叔也不为过吧!您是长辈,晚辈有一句话想要奉劝。”
萧懿皱皱眉,脸拉垮了下来:“哪句话?”
“您还是太高估了您自己,也太心急了一些,有时候心急了,对您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萧宇顿了顿,“那位可是个狠人,还记得上次诈死的事情吗?”
听到这里,萧懿感到身子就像被雷击穿了一样,但他是什么人,咬着牙也要纹丝不动。
萧宇继续压低了声音道:“或者……咱们都是局中人,他又在后面玩儿咱们呢!”
萧懿抬眼,一脸刚正不阿,他义正严辞道:“萧懿所做,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黎民,也对得起自己的本心,有何惧哉?”
“您是忠臣、贤臣,要青史留名,我只图个安逸,有事别把我扯进来……我皇室人丁凋零,不把我扯进来也难,但是,你中书令您一世的英明也不差这一会儿,起码您要自己沉得住气,别殃及我这小小的池鱼。
“我知道到您这个岁数,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但我还是要跟您谁一句,不要用正常人的常理去推测一个疯子。”
萧懿轻轻点了点头,再一抬头,就见这位小王爷正呲着牙冲着他在笑。
他继承了老萧家一贯的好皮囊,笑起来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
但萧懿明白,他根本就摸不透这位小王爷的心思,他不是个好控制的人。
若将他扶上帝位,他能乖乖地听话吗?
并且萧懿自己也在回避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位小王爷的父王还在世。
他虽然现在早已不再掌权,但不可否认他一直都是一个厉害的存在。
当前虽然相安无事,一旦按他的设想,将萧宇扶上皇位,那他在朝堂上下一个潜在的对手便是萧子潜了。
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争上,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而这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得意善终的人。
那时候,他就真的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了。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
萧宇带着赵吉成回到了太极殿。
刚越过了太阳门,那些恨不得连上厕都想跟着他的大臣们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各自回各自的衙署去了,这也包括中书令萧懿。
走在太极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时,萧宇突然觉得这台城真是一处神奇的所在,城中之城。
高耸巍峨的城墙将台城与外面建康城中的里坊分隔开来。
外面杀得血肉横飞,里坊间烟尘四起。
但台城内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宫人们按部就班,进行着每日的事务,从容而淡然。
留在台城里的官员还得按时到衙门里点卯,处理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宫外的文书。
对于宫人们来说,这里就是他们安生立命的居所,但对于在此工作的官员而言,回不了家是他们最大的遗憾。
好在住在台城里没有睡会为吃饭太发愁。
太仓就在台城的东北角,据说里面的存粮足够整个建康城五十万居民吃上三年,更何况只是居住在台城里的这两三万人呢?
对于太仓里到底是否有那么多的存粮,萧宇一直持怀疑态度。
毕竟若真有那么多的存粮,昨晚在太极殿里他就不会看到少府卿和太仓令那满脸的愁云了。
自然而然,朝廷也不会因为灾民的大量涌入而向前两日那般如临大敌了。
就在萧宇前脚刚踏上太极殿前的平台时,就有几个小内官来到了这里,要接替赵吉成在此当值。
临别前,赵吉成小声地问道:“小王爷,假如……奴婢说的是假如,假如你真的当上了皇帝,让奴婢给你当贴身内官好吗?”
萧宇笑了笑:“这种事情没有假如,若真有那一天,或许这种高墙深宫中,我能信得过的人也就你一个了吧!”
赵吉成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你救过我,是不图回报,冒着危险救的我,就这一点,已经让我终生难忘了。”
赵吉成笑了笑,“小王爷,你真是个好人,但我又担心……”
“担心什么?”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心软之人,我曾经无意间听高公公说过,要想在那位置上坐得稳,必须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好人在那位置上是做不长久的。”
萧宇淡然一笑:“这个我清楚。”
萧宇目视着赵吉成的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再走进太极殿里时,就见有几名宿将已经回来了。
他们把武器留在了殿外,但身上的明光铠甲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一些血迹,萧颖达头上的发冠都已经松散了。
他们原本正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见萧宇走了进来,则都站了起来,一起拱手向萧宇行了一礼。
“各位叔伯一切安好,都没有受伤吧!”萧宇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几位宿将相互间看了看,在萧宇面前他们似乎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张惠绍在这些宿将当中人缘最好,脾性也最敦厚,他拱手道:“谢小王爷挂心,我等都好,就是元瑜背上挨了一刀。”
“不妨事。”吕僧珍道。
“怀俭太过拼命,直接杀到了城门楼下,身上几处受伤?”张惠绍说着看向了蔡道恭。
蔡道恭憨憨一笑:“某杀得正兴起,他们一鸣金,某就搭着他们的梯子一起下了城,咱们的弟兄一直在后面喊:蔡将军,杀过界了,快回来!
“某正杀得过瘾,哪还听得进那些小崽子的话,后来杀着杀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定睛那么一看,四周都是叛军,某一口气杀到了他们的中军帐里了!”
众人听后哈哈大笑,萧颖达打趣道:“没斩个大将的首级回来。”
“中军帐里有个穿紫袍披雷阳巾的老道正在做什么法事,一见某,屎尿都被吓出来了,某就听有人喊什么快救什么天师将军。”
“后来呢,有没有擒到?”武会超眨着眼追问道。
“扯吧!他老蔡骗你们的!”萧颖达摆摆手,一脸不屑。
蔡道恭一脸认真,瞪大了他那双环眼盯着萧颖达:“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那人头呢?不会是你老蔡忘了砍人头了吧!”萧颖达道。
蔡道恭憨憨地挠了挠头皮,笑道:“眼看这泼天的军功就在眼前了,俺之前就憋了泡尿没解,那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
“某寻思着撒完了尿再回去找他们,谁想某撒尿的功夫,人家中军帐都撤出去了五里了。”
蔡道恭话刚说完,其他人还想数落他一番的时候,突然武会超大叫一声,其他人身子都赶忙往后退了退。
萧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喊给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就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滚到了蔡道恭跟前。
蔡道恭张了张嘴,左右看看,一脸委屈样儿。
但在场其他宿将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只见王茂、夏侯详带着郑绍叔和马仙琕走了过来。
那人头就是勇冠三军的马仙琕扔过来的。
蔡道恭抬了抬眼,干巴巴的笑了笑:“马将军,这是何意啊?”
马仙琕没有说话,王茂却问道:“怀俭,可认得此人?”
蔡道恭苦笑着,抓起人头的发髻把它拎了起来,脸上的苦笑渐渐凝固,很快就转变成了愤怒,他大骂道:
“姓马的,这是我族弟蔡撙蔡景节,你杀我族弟,我要你的命!”
蔡道恭向来以勇猛见长,他莽起来没人能拉得住,他跳起来就要找马仙琕拼命,被在场众将使劲拉住。
王茂一脸铁青,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萧宇,大喝道:“小王爷在此,老蔡你不得造次!”
“他杀我族弟!”蔡道恭吼道。
马仙琕在战场上勇冠三军,是员骁将,但在平日里他内敛沉稳,不会与人义气用事,他起先没有说话更没有做任何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王茂看了马仙琕一眼:“马将军,你说。”
马仙琕道:“此人乃是进攻承华门的主将,在城下督战时被我一箭射穿了心脏,叛军溃逃时,我到城门外割下了他的首级。”
蔡道恭垂着脑袋漠然不语,其他将领也沉默着不再说话。
王茂看了看在场的众将:“本将军在南掖门对着的是左卫将军康继,前些日子本将军还与他在外面宴饮,谁想是他在攻城。”
郑绍叔也苦笑道:“在大通门向我挥刀的是前军将军周含,哈哈……这五卫军是怎么了,本来是卫戍京师的,现在倒好,开始攻打起台城来了!”
王茂上前拍了拍蔡道恭的肩膀,“行了,怀俭,打起精神。”他又看看众将,“情况远比我等事先预料的要糟糕,左卫军与前军在攻打台城,另外的三军也不见得没有发生变乱。大齐的江山社稷就有赖于诸位将军了。”
“愿为国尽忠!”众将齐声喊道。
萧宇望着这些气概云霄的将军们,他突然想到了朱异,作为领军将军统领五卫军的他此时在哪里?难道他也参与了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