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突然叫住自己,朱异后背一凉,他转头望身后望去,只见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照出了这些人的身形面容,他们未着甲衣,只着粗布衣服,有几个衣着甚至破烂,像是近期才被编入军伍的流民。
这些流民军大多都是天师道吸纳进入的,主要还是为了一口饭吃,朱异如今的身份是萧遥光的幕僚,与这等下贱之人罕有来往。
但为首一人他却认识,或许说是极为熟识。
他竟然是被自己逼出自家府邸的老管事,曹辰。
在这种地方相见,惊讶之余,他更感到惴惴不安。
这个曹辰的来历并不简单,往年在府上当管事的时候,朱异便明了于心。
但那时,与其说是主仆关系,更应当说是相互利用,曹管事背后的力量,虽见不得光,但确实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好处与便利。
但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再相遇……
朱异咧嘴笑了笑:“呵呵……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曹贤弟啊!你怎么也入了义军?不知梅公如今可好?”
曹辰冲着身后一个一脸凶神恶煞的壮汉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几步。
“呵呵……阿郎,贤弟二字,小人怎可担待,还是称小人名姓听着亲切。”
朱异并不下马,只是回首冲着这“讨厌鬼”在笑,“此言差矣,如今你我并非主仆,怎可再向当年那般,如今不知贤弟……“
“阿郎不是刚刚自己都说了吗?小人入了义军,如今在天公将军麾下,只是一名小小的队长,掌管着百余号兄弟。”
“哦,贤弟现入军伍,战场立功,出将入相大有可期了。”
“阿郎,如此说来,小人能有今日也多亏了阿郎所赐。”
朱异脸上笑容微微收敛,“这是何意啊?”
此时曹辰已经走到了朱异身前,他脸上笑意不减,但声音压得却极为低沉,“多谢阿郎当日不杀之恩……”
朱异的脸色却在这时变得极为难看。
当年朱异和梅虫儿之间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是曹辰给牵的线。
后来当他真想洗白自己的时候,却早已是覆水难收了,他那时便动了杀心。
当曹辰离开朱府的时候,他还是派人去铲除过这个祸患,只是曹辰突然间踪迹全无,此事才没能成型而已。
而此时曹辰说出这种话,足已让朱异心惊的了。
“你想干什么!”朱异沉声问道。
曹辰脸色一寒:“阿郎鬼鬼祟祟的,来此地做什么!”
朱异脸色顿时难看。
曹辰双眼一眯:“莫非……朱侍中是想出城不成?天公将军有令!严防细作刺客,有敢私自出城者,格杀勿论!”
曹辰说到这里,他回头冲着身后壮汉使了个眼色,一队百余人一拥而上,就要将朱异拖拽下马。
朱异大惊,他身上那封写给韦睿的信件若让这些人搜去,自己身家性命是小,这大齐的江山社稷倾颓事大啊!
朱异死死拽着马缰,大声喝道:“曹辰,你这是公报私仇,就是到陛下面前,我……我也要与你争个鱼死网破!”
双方吵吵闹闹僵持不下,城门下的士兵见此情景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该上前劝解还是袖手旁观。
就在这时,一阵夹杂着甲叶鳞片摩擦的脚步声自登城楼梯那边传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二十来根火把。
一个浑厚的声音同时传来:“何人在此喧闹!”
朱异大声回应道:“王将军,本相在此,快来救救我!”
楼梯上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了几分,二十来个身着盔甲的壮汉来到了城下。
“放开,休得放肆!”
为首大将抽出腰间宝剑走上前去。
双方士兵纷纷亮出武器,相互对峙着,稍有风吹草动,那将是一场火并。
朱异嘴角冷笑。
曹辰赶忙让手下士兵放下兵器走上前去。
“王将军,这是做什么!误会!误会!“
那王姓将军斜瞥了曹辰一眼:“什么误会,某只看见了有人犯上作乱,竟敢骑到原本主人脖子上去了!”
曹辰尴尬地笑了笑:“王将军,莫说此等话,小人也是奉命行事,盘查城中一应可疑人等。”
“朱侍中算什么可以人?在新帝面前,他也是炙手可热之人。”
“可是……呵呵……他大半夜的,离开了营地,跑到这广阳门来做什么?分明就是一个细作,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曹辰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觉那王姓将领脸色一寒,他尚未反应,就听对方骂道:“去你妈的!”
他的右眼结结实实地被对方打了一拳,他并无武艺,受了这一拳,他踉踉跄跄地往后倒退,险些跌坐在地上。
“你……你敢打我!”
“某打的就是你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人!”王姓将领说指着曹辰说完,又向着朱异呵呵一笑,“朱侍中,某的那锅香肉说话都要炖烂了,左等右等都不见侍中来,原来是在这里被小鬼纠缠住了。“
朱异捋须一笑:“哈哈,不打紧,不知者不怪,他们也是奉命行事,巡逻至此也算是秉公了。”
王姓将领对着曹辰瞪起了环眼,怒斥道:“别以为你是谁某不知道,原先要不是朱侍中收留你,你在潮沟码头扛大包都没人要你,怎么,现在有出息了,攀上高枝了,就对以前的主子这样?某是最看不上你这等人的了!”
曹辰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顿时难看。
朱异笑呵呵地下了马,随手将马缰交给了王姓将领的一名亲兵,“哈哈……王将军,何故动怒呢?不知者无罪,况且忠于职守是好。”
王姓将领不依不饶,铁杵般的手指指着曹辰,“若再让我遇到一次,仔细你的皮!”
曹辰垂目不语,眼珠却左右转着。
王姓将领不管这些,向着朱异做了个有请的手势,“朱侍中,上城头,喝酒吃香肉!”
朱异笑着点点头,随着那王姓将领往城上走去。
曹辰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他身旁的那名彪形大汉微微躬身问道:“队长,那朱侍中行踪甚是可疑,难保那守城将军就没有二心。”
曹辰抬头看了眼高耸的城墙上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城墙下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警惕地盯着他们。
“回去,把事情报予天公将军,后面的事……就看将军如何定夺了。”说罢曹辰挥挥手,“走,咱们先回去!”
这支百余人的队伍转身离开了城门,向着城内星光点点的营盘而去。
另外一边,王姓将领引着朱异走上了城头。
身后亲兵跟得不紧,王姓将领沉声问道:“中领军何故来到此地?”
朱异笑道:“王将军不是说了,一锅香喷喷的香肉已经煮熟,等着本相吗?”
那将军叹了口气:“确实煮了一锅香肉,今日午后一只黄狗在我辖区里啃咬一名妇人的尸体被我抓着了,就一箭射死,充当今晚的宵夜。”
此话一出,朱异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城墙就要干呕。
“王……王将军,那香肉……我便不吃了。”
那将军点点头:“如今能抓住这只畜生还算不错,如今我军已经断粮了,士兵们还能捡些树皮草根充饥,若不能快些攻下台城,拿不到太仓里的粮食,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该吃人了。”
朱异脸色微变,“怎会吃人?”
那将领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末将是听周将军说的,前几日……就是把城中男女集中在斗场里关押的那次,基本上就已经将城中所有存粮翻了个底朝天。
“别看建康城繁华富庶,就那些存粮都不够这城中六十多万张嘴吃上半月的,还有城外那些天师道带来的灾民也等着张嘴要粮的。”
朱异眯了眯眼:“没听说啊,军粮都已经如此拮据了,新帝还要接济那些乱民?”
“事就出在这里了,那时中领军尚在囹圄,不知外面情形。新帝为彰显自己仁君形象,将城中大量存粮施予了流民,城中百姓按需供粮。”
“哦,如此说来,那军粮如何能够?”
“谁说不是,新帝失算了。不只是他,就连末将都认为台城陷落就是一两日的事情,谁想那真是一块硬骨头,如何啃都啃不下啊!”
说到这里,朱异心里已然明了。
他捋着胡须说道:“这么说,原本可用作军粮供应三军的粮食,被六……不止这六十多万张嘴给消耗殆尽了。”
“这几日攻城甚急的一个原因便是我军无粮,急须太仓之粮以资军备。”
“但攻城并不顺利,新帝才想着出面招降,却想不到也碰了一鼻子灰。”朱异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要招降在干什么去了,把对方的士气都给激了起来才去招降,不是不晚了些。”
那王姓将领无奈地摇了摇头:“军中山头林立,新帝、天公将军、圣军师,还有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入伙而来的将军士族,各自为政,就今日的劝降,还是新帝背着天公将军和圣军师而为之的呢!”
朱异也叹了口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城头的城楼下面,那里正支起一口大锅,锅中肉香四溢,周围坐着的一些士兵眼巴巴地望着大锅,不停咽着口水。
朱异起先也被那随风而来的肉香所吸引,但一想起那死狗之前啃咬过死人,不禁又觉得有些反胃。
那王姓将领拉着朱异坐到了大锅旁边坐下,锅底木柴烧得噼啪作响,锅中肉块在沸腾水中滚动,白气在夜空中蒸腾。
那王姓将领自一旁拿起一个淘碗,自锅中捞起了一大块肉,“中领军,这块给你?”
朱异赶忙摇摇手:“这……想起来便没胃口,还是不吃的好。”
“这还是块香肉,过几日恐怕这锅里便不是香肉了,若不是饿急了,想来谁都不愿意动那种肉了,中领军,若你要连夜赶路,不妨就吃下一块吧!也好有个体力,这畜生真是肥,想必是吃了不少不该吃的东西……”
朱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陶碗。
“中领军,一会儿末将为中领军备下吊篮,送中领军下城,城外流民甚多,听闻有几股已经做大,中领军务必小心行事啊!不妨……换件破烂些的衣裳。”
朱异斜眼瞥了对方一眼,“你都知道了。”
“中领军何等睿智之人,怎能看不清形势?”
朱异吹了吹陶碗上的热气,喝下一小口,只觉得那汤汁甚是美味,他不禁又喝了一口,“你若知道了,便会怪本相了吧!自你的辖区逃走,萧遥光必然会怪罪到你头上。”
“新帝大势已去,成不了什么气候,跟着他早晚死路一条。何况,找个说辞其实也不难。”王姓将领想了想,“若中领军真有一日能东山再起,末将的生死或许就又捏在中领军的手里了。”
“若真有那日,本相必然会为你洗脱一切罪名。”
王姓将领欣喜若狂,他起身拱手道:“那末将在此就谢过中领军大恩了。”
朱异摆摆手,大快朵颐地连吃三块香肉。
吃饱喝足,他再次坐上吊盘,晃晃悠悠地向城下放去。
这次离开,凶险的外界更是福祸难料了。
……
距离广阳门城楼不远处的一座望楼上,一位老者和一个少年正目睹着整个过程。
“阿翁,城外多么凶险,饿殍遍野,匪盗猖狂,就是咱们也不敢肆意外出,你看他,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就下城墙了。”
无须老者咳嗽了两声,才说道:“朱异非等闲之辈,他眼光老辣,早已看出了萧遥光的不堪大任和早晚必将败落。”
“那他坠城而下是去干什么?知道萧遥光成不了事就要逃跑吗?”
“咳咳……呵呵,我看未必,朱异此人贪恋权势,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政治的中心的,此等弄潮儿不知又要去掀起何等风浪,我们只需冷眼旁观便可了。”
“阿翁,那……既然萧遥光成不了大事,那咱们还留在这建康城干什么?不如回会稽去。”
无须老者眯了眯眼,“有一人,咱家还是想再看看,看他能翻出个怎样的花样。”
“那个小王爷吗?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转身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