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见李善长这些文臣幕僚,争执归争执,在章诚劝了后,又都愿意向汪广洋主动赔礼致歉,使得议事的气氛颇为融洽,也心里高兴的很。
他便笑道:“好啦,继续说正事吧!”
“其实,那些因为能力不行而要被罚款的工匠闹事,主要还是因为没有别的保障,怕没了活后又要饿饭,才闹事的。”
“如果他能找到别的事,也不至于敢来跟官府闹,愿意做一个刁民。”
“咱还是了解这些老百姓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想生事的,谁不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呢。”
“上位说的是。”
“朝宗所提到的问题,也确实值得我们注意。”
“而我们义军,与胡元不同的就是,更把百姓当人!”
“哪怕,遇到朝宗说的这种问题时,我们也不能只是武断的杀掉,使得,好像人笨人平庸的话,就连体面活着的机会都不能有。”
章诚这时也说了起来。
而汪广洋听了章诚这话,也含泪点头。
他觉得章诚是真的有雅量,所以依旧在回护他,没有对他太过苛责。
尽管,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在管理工匠这事上,也的确没有站在匠户百姓的立场,而是站在了官府的立场,的确与胡元哪些吃人杀人的官僚一样可恶。
章诚这里则在这么说后,又看向众人道:“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想一个别的解决办法。”
说着。
章诚就摇着蒲扇看向朱元璋说:“上位,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朱元璋因而问章诚:“什么办法?”
“多设一个军械厂!”
“这个军械厂专门收留这些被淘汰的平庸工匠,让他们造简单的军械,如箭矢与刀矛这些。”
“到时候,这些箭矢与刀矛除了主要供我们自己用外,多余的可以卖给别的义军,以援助为名,可以采取低价售卖的方式,让别的义军更愿意从我们收留购置兵器。”
“我这几天,向程仁墨等几个在我义军这里表现不错的商贾打听过,眼下,张士诚等正在与元军大战,很缺武器,尤其是箭矢刀矛,使得他的人,很多不得不抢百姓的锄头做武器,也导致江南一带箭矢刀矛等武器价格猛涨。”
“据程仁墨他们说,现在卖兵器过去也容易,顺水过六合后,兵器就特别好卖,价格也高到离谱。”
“只是眼下,兵器暂时还是禁止出售的,所以,我们只要开禁部分兵器出售,允许与我们义军合作良好的商贾,与我们官办商行,一起出股设立新的官办兵器行,专门负责出售兵器。”
“这样,既能增加义军的收入,也能解决平庸工匠的生存问题,还能援助到其他义军。”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和其他义军在对付元军这块是应该携手并进的。”
“正所谓唇亡齿寒嘛。”
“何况,以义军官府的名义出售兵器,也就算不上是资敌,而只是援助,同时也能让其他义军渐渐习惯依赖我们提供兵器,而渐渐失去自造兵器的动力,这是利于我们将来用更小代价控制乃至收服其他义军的。”
章诚这时说起自己的办法来。
在汪广洋提出如果底层工匠百姓不能因能力平庸就杀掉,就会增加官僚管理成本的问题后,他这段时间也特地回去学习了很多知识,想到了这个办法。
为此。
章诚还跟程仁墨等商贾了解了一下眼下的军事贸易市场情况。
“这倒是个办法。”
朱元璋点了点头,然后问着其他人:“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汪广洋想着既然章诚这么回护自己,礼待自己,自己哪怕看在他章先生的面子上,也不应该对义军不诚,便直言道:“这个办法好是好,就只是。”
“就只是什么?”
朱元璋这时问了一句。
汪广洋回道:“就只是借用商人的力量来救百姓,那天下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的贵贱之序,就会发生改变,士的地位将来可能会不及商。”
汪广洋说着就看向章诚、李善长等人:“将军为带兵者,可能不在意,但诸位难得也不在意?”
“我读书人志在为万民立命,岂是为自己成为人上人?”
章诚笑了笑,然后故意回了这么一句,且瞅了李善长等人一眼。
汪广洋听后忍不住向章诚郑重地作了一揖。
“正如章先生所言。”
“足下这话,太小瞧了天下士人吧?”
“民为邦本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只要可以少杀百姓,早定天下,我士大夫就算为天下之仆,又有何惧哉?”
李善长这时回答了起来。
冯国用也跟着附和说:“正是这个道理,我们若是为能够骑在天下百姓头上横行霸盗,又何必从义军呢,还不如直接投靠胡元,为胡元走犬!”
“是啊!”
“我若是为了士林地位,而不惜令千万生民因平庸无才而亡,则我与禽兽何异?”
张冕亦跟着回道。
李梦庚则冷笑道:“我连祖产都愿意分于民,又何必在乎士子地位!”
“没错!若可以,我愿以我之性命换天下百姓之安宁!”
郭景祥跟着说了起来,且对朱元璋拱手道:
“上位,这汪广洋明显是与贾知礼等辈一样,不仁不义,视百姓若蝼蚁,类比禽兽而不如!当斩之,以儆天下无德之人!”
朱元璋没有说话。
郭景祥则想着自己得让章先生看见自己是一条好狗的一面,而干脆再次强调道:
“上位,请斩汪广洋!”
“上位,请斩汪广洋!”
李梦庚见此自思不能让章先生看见只郭景祥是好狗,自己也得表现出好狗的样子来,变跟着义正言辞地对朱元璋说:
“上位,请斩汪广洋!”
“上位,请斩汪广洋!”
张冕也不甘落后,附议起来,且特地瞅了汪广洋一眼。
汪广洋这时已经是不寒而栗。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因为看见滁州的义军善待百姓,才从章诚之请来了滁州城,加入了义军,结果,如今却要因为对待百姓的立场问题而要被义军杀掉!
“上位,朝宗只是说了真话,并不是真的要持此主张。”
“我认为不应就因此杀掉。”
“我们义军也不能跟胡元一样乱杀人!”
“何况,对于朝宗这样思想上还不怎么愿意以改动士农工商地位为代价来救天下黎民的人有很多,杀了一个汪朝宗,还会有侯朝宗、李朝宗。”
“所以,重点不是肉体消灭某个人,而是应该消灭这种,宁肯天下大量百姓无辜惨死,也不愿意改动士农工商地位的这种思想!”
章诚这时对朱元璋说了起来。
朱元璋听后点头:“是啊,肉体消灭一个人容易,终究是不治本,要消灭这种人心才是要紧的。”
对于朱元璋而言,章诚的话,的确让他认知提高了不少,让他不得不承认,单纯的杀戮似乎的确没有改造一个人高明。
朱元璋虽然也不知道李善长这些人现在是真跟汪广洋不一样,还是故意附和。
但他希望李善长这些人是真的有所觉悟有所改变。
这样至少说明这些人的确是可以改造的。
现在的朱元璋对人性还是有很多好的期许的。
尽管他年少时遭受了很多悲惨的事,但也体会到了很多人性的温暖。
如在乡民给他的温暖,郭子兴给他的温暖,还有妻子马氏给他的温暖。
所以,现在的朱元璋还是愿意相信章诚的话的,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而愿意对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尽量不直接肉体消灭。
汪广洋这里再次感激地瞅了章诚一眼。
同时。
汪广洋更加赞叹章诚的胸襟,暗思:
“也不知道这章先生师承何人,这么年轻就有如此心胸。”
“要知道,很多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一朝得势,对待异己都是除恶务尽的,唯独这章先生,已经开始认识到,肉体消灭一个异己者容易,而消灭异己之心难。”
“但这无疑也说明,这位章先生对自己的主张是很有自信的,可这份自信是源于什么呢?”
“令人不解!”
章诚有这样的胸襟,其实并不是他自己本来就有,而是他学的后世真正革了天下的人,学了他们的心胸和格局。
不过,章诚倒不是因为有自信改变这些人才表现出了这样的胸襟,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可以随时回现代,那不如就先试着学习后世那些伟大的人,而用很自信的方式,来面对这些古人,也很自信地相信自己能改变这些人。
反正,真要是改变不了,他可以随时回去嘛。
因朱元璋听了章诚的劝,没有选择杀汪广洋,所以,章诚接下来继续说道:
“我们还是说本来要商议的事,即要不要把造火铳过程中被淘汰的一批匠人派去造别的兵器,然后售卖给其他义军,而不是用传统的方式,即对不适应我们要求的工匠直接消灭,就像之前的官府,对小农经济要淘汰的一批人只直接肉体消灭掉,而不想着改变经济模式,让被淘汰的一批人继续活着一样。”
朱元璋这时则问道:“什么是小农经济?”
“有空再告示上位,现在只看上位和诸位对此怎么看。”
章诚笑着回道。
朱元璋点头。
而这时,李善长先道:“下僚没有异议,章先生所提是高明之策!非大才者,不能想到!”
“岂止是大才,还得有真正韬略,才能想到。”
“所以,我也没有异议。”
冯国用跟着说道。
“我也没有异议。”
张冕也回了一句。
“我也是!”
李梦庚也表达了直接的看法。
“我自然也没有,如今只有这位汪椽吏可能有异议。”
而郭景祥自然也表示没有异议,且还特地提了汪广洋一下。
汪广洋道:“我并非真的要在乎士林地位,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既如此,现在就看上位了。”
章诚这时看了朱元璋一眼,笑着说了一句。
朱元璋神色凝重道:““只要能少死人,那就应该推行!咱不想,到最后,咱还得捏着鼻子承认,咱爹娘哥嫂就活该饿死!”
“上位仁德如天!”
“上位英明!”
李善长等忙奉承了一句。
这件事便因此定了下来。
造火铳过程中被淘汰的工匠将被集中起来打造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冷兵器,作为出售用。
同时,义军要为此设立新的官办商行,以负责军事贸易。
只是在散会后,李善长等并没有因此多高兴。
尽管。
他们在会上表达的主张和章诚一致,也都被朱元璋采纳了,反倒是汪广洋希望直接杀掉被淘汰工匠的主张,没有被采纳。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内心里真正的主张,其实是跟汪广洋一样的主张,是想跟汪广洋结盟,一起反对章诚,如今却不得不和汪广洋为敌,反对汪广洋,还要表现的很恨汪广洋,乃至恨不得杀了他。
所以,这让他们内心里其实是很感到憋屈,而这份憋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们这段时间,明显还没有足够让章先生体验到人上人之乐。”
“所以,章先生竟还是,宁肯做挑战士林地位的事,也不想随便杀天下庶民。”
李善长在散会后,因为内心憋屈的想要倾诉,也就还是沉着脸,对冯国用、张冕等说起心中的想法来。
毕竟现在他也只能对这些人倾诉。
冯国用点了点头。
他很理解李善长现在的心情。
“要我说。”
“都怪那个汪广洋,竟敢质疑章先生的英明决策,才出现这一系列的事。”
“如果他不说这些真话实话,让章先生随心所欲的去做,出了问题,且到不能收拾的地步时,自然就能劝服章先生杀人了。”
“可偏偏,他要先点明,才让章先生意识到这里面的隐患,而想到改革,进而也劝得上位跟着同意改革,又增加一个官商。”
“我就怕这样下去,章先生和上位会在改礼的路上,越走越远!”
“毕竟,上位本就是布衣出身,对礼教的认识不深,可以说就是一张白纸!而这张白纸,真要一直画上新笔,真不知道将来画成的是什么乾坤图!”
张冕也一脸担忧地说了起来,且话语间,难掩对汪广洋的愤愤之意。
李梦庚也冷笑起来:“是啊,好像就他聪明似的,我们皆是笨蛋?一来就显摆,真是可惜上位没杀了他!”
“这世上最可厌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书生!”
郭景祥也跟着说了一句,且问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要想个法子,不让汪广洋这样的人,天天在章先生面前,显露自己锋芒才是,而不知道恭顺!”
“偏偏,章先生又是个心胸宽广,而又爱民甚于崇礼的真君子,让他天天在章先生面前说真话,就怕章先生想到补漏洞的改制之法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