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之祸、史书昭昭,此不可以不警醒也。
有明一代。
明太祖朱元璋,令藩王分等世袭。
亲王嫡长子为王世子,长孙为世孙、冠服一品。
诸子为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
嫡长孙为长孙、冠服二品。
诸子为镇国将军,从一品。
孙辅国将军,从二品。
曾孙奉国将军,从三品。
四世孙镇国中尉,从四品。
五世孙辅国中尉,从五品。
六世孙以下奉国中尉,从六品。
比之七品父母官亦高出一级。
‘孟子’云;君为轻、民为贵、社稷次之......”
“万历东征倭寇,西平孛拜,南打播州。
耗尽太仓银一千余万两!
此不能谓之穷兵黩武,亦扬国威哉......
然,嘉靖岁入太仓银四五百万。
而藩王宗室禄米达八百余万!
民有灾荒、有赋税、有服役、有当差......
四方支应,而朱家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宗室虐民、杀辜.......斑斑血迹不绝于史。
唐太宗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幸得我大顺奉天讨伐,出师有名。
明之亡,实亡于藩王宗室也!
至万历始放出朱氏庶民,不取百姓。
各自营生,然为时已晚矣!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能不警醒乎?”
贾琮学习四书五经之余,翻遍前朝史书。
诸如《明史》、《明实录》、《嘉靖以来首辅传》。
《明史稿》、《明史纪事本末》、《明史纪事经略》.......
这也是翰林必备的史学功底,而且
拿明朝来说事,借古喻今!
托古讽今也不用担心现在的政治问题。
准备充分的贾琮。
单是“藩王之论”,就洋洋洒洒一万多字
引经据典,鸿篇巨制,史料翔实可靠。
不知不觉,考生都已经交卷大半了。
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始写关于;“乐籍”的策论.......
当权者不喜欢的东西。
贾琮自然不会加入而导致功亏一篑。
《孟子》那一句“君为轻”。
不能说绝对会让皇帝厌恶。
明朝中后期的皇帝。
从小大多数有翰林院、詹事府讲官教导儒家理论。
治国等方面的知识。
即使有的皇帝从小耽搁了教导。
上位之后依然有“经筵”。
经筵之上。
讲官可任意指责皇帝失礼的地方。
这时教导的也是儒家治国理论,可以说。
封建社会最大的不是皇帝,而是儒教。
皇帝自己在生活等方面都必须遵从儒教。
以作出表率。
亚圣孟子说的这句话,固然与现实是矛盾冲突的。
但谁也不能说孟子说得不对。
儒家和现实冲突的地方,皇帝大臣。
包括贾琮自己,都不会当一回事。
有些取中的八股文之中并不是没有这句话。
儒家既然是一种统治思想,错的,也是对的。
他们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脸。
这个时空的大楚继承明制,正如清朝有很多明朝的影子。
乾德皇帝也是从小由讲官教导书法、诗书。
他本人就是儒教熏陶出来的。
叙述到乐籍。
贾琮自然免不了溜须拍马、歌功颂德。
秦业说乾德皇帝对奉承的话,还是很入耳的。
贾琮索性不要脸地写道:“思我皇十年壬申,天威浩荡。
赦免十之三四教坊司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
盖乐籍匠户堕民之类,属下九流。
因违我朝圣明之意而贬之.......
今不姑赦全数,自有深意焉。
彼既以歌舞为食,倘全数赦之为民。
其操乐器外再无他能,是故则混乱又生。
不法私卖又生,五城骚乱又生......
岂非买椟还珠,因小失大哉?
此之所谓我皇悲悯天下。
堪比尧舜,圣明之君,汤文在世......
散蘅芷之清芬,泽万世之衣被。
以包宇内、安四海、平天下是也......”
在阿谀之词连绵不断之中。
贾琮又巧妙论述了赦免部分贱民比起赦免全部更有好处的真正原因。
就是;“不能全失贱民之能,不然无以为业”。
从而会滋生更大的弊病。
贾琮这一段的政治投机有两个地方。
第一;是当初赦免乐籍。
据传只是乾德皇帝无意为之而已。
遵从太后之令,是为了孝道。
今天把它拿出来大加赞扬,细细分析。
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会让皇帝产生一种;“原来朕真是天命”的感觉。
第二;是投其所好。
要先自保或者获得名利,必须投皇帝所好。
严嵩、徐阶能当上首辅,便是会给嘉靖写青词。
包括后来李植、江东之、羊可立的“铁三角”。
都是揣摩对了万历心思。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投机不能永远的自保。
贾琮这种做法,为所谓的正人君子所不耻。
待写好了后面的论述,检查一遍。
起身交卷之时。
贾琮看到自己不是最落后的。
余光瞥到皇帝走下来巡视。
为不远座位的丌诗轩多加了一盏烛台。
丌诗轩受宠若惊,乾德皇帝摆手制止。
顿时!
不少书生热血沸腾。
暗暗发誓要把毕生精力奉献给皇帝陛下。
.......
四月二十四日。
八位读卷大臣平均分卷。
等一人的将近两百份批阅完,大臣们开始转桌轮看。
陈东生拾起贾琮卷子:“张阁老,贾琮已是五元得主。
前十份之中不排进去,恐怕说不过去。”
张分易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万言策论,心里顿时不喜。
皱眉暗道:“此子心术不正,贾家世受皇恩。
宁国府虽败落,荣国府恩宠不减,满篇谀词。
勋戚进士,未来岂不是奸臣当道?
索性黜落了他......”
“还差些火候,定在后面的百名之中。
请主上阅览。”
张分易拾起桐城方无悔、华亭丌诗轩等人的卷子。
放进前十名之中。
陈东生犹豫一瞬,微笑道:“阁老尊贵繁忙。
部院、科道寺卿与政府(内阁)常有龃龉。
下官倒常遵从票拟,考核都察院下科道.......
也是忙多了,一时头昏眼花......”
言下之意,是他有权管理科道官。
而科道官又常常是各位大佬的打手。
派系林立,你帮我、我帮你,相互斡旋斡旋......
张分易却道:“陈御史不必担心,忙完了今天,有休沐之时。”
如果不放在前十份呈进,贾琮就与一甲无缘了。
秦业干咳一声,插话道:“下官听闻九边的王统制,曾上奏折说。
看了贾琮时文集,颇为自惭。
国家取仕,务求公正。
王统制多年镇守九边。
雄风威震漠北蒙古、辽东女真。
他恳请主上念在功劳份上......”
张分易闻言一愣,拾卷子的手停滞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奏折?
怎么我不曾听闻?”
“才刚听刘秉毕说的。
他去了通政司文书房~唉......”
秦业仰天长叹:“老夫垂朽暮年,行将就木之人。
听闻此事,自感功劳稀缺。
有愧皇恩呐......!”
“哈哈哈......秦侍郎说得言过其实了。
你营造的官员内宫府邸,还少吗,功不可没......”
张分易纠结起来,既然王子腾奏折上达。
以皇帝对他的信任,把九边防务交给他。
岂有不允之理,就是考不中!
恩荫进士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还有一事。
贾琮曾参加戴权文会,满口奉承。
这种谀词实在使得张阁老倒胃口,当时的人。
十分重视门户之见。
好多人也是被这样自以为正直的东林人。
逼得投靠了阉党,批红、票拟分开。
早就注定了内阁、司礼监的矛盾。
有些阁臣与太监交好。
但张分易不属于那一类。
“秦侍郎到底教出了一个好学生。”
张分易不动声色地取中了贾琮卷子。
陈东生、秦业暗松口气,其他大臣个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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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十份分别有谁啊?”
“禀万岁爷,丌诗轩、方无悔。
龚鼎慈、王浩、贾琮、戴凤祥.....”
“戴权,你念......”
“是。”
戴权先拿头一份,弯腰走到皇帝身边。
这个人就是方无悔,张分易寄予厚望的。
可惜戴权对这帮看不起他的江西文人恨及。
遂念到:“有司赐马于民.....故有劳民伤财。
滋生马贼,此失也.....”
戴权多加了一个字:“此失政也......”
“放肆!朕命太仆寺、御马监管理马政。
分马于民、下马为民、上马为兵,如何是失政?
这厮好生可愚昧!此卷不可取!”
乾德皇帝拍案喝道。
江左三大家之一的方无悔。
就这么给一个太监决定了成绩。
念到贾琮的卷子时。
戴权蓦然想起那次文会,实在令自己大增面子人也识趣。
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真能决定太监的态度。
严嵩掌权时,太监们私下就说:“严阁老见到我们还拱手......”
所以严嵩安稳了几十年,而东林则被搞得元气大伤。
戴权是对乾德皇帝的脾气最是了解的。
知道皇帝的生活规矩、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当读到皇帝不喜欢的语句,他主动略过了。
乾德皇帝听到称赞,龙颜大悦:“这篇是谁写的?”
“回陛下,是荣国府,贾琮。
此人善于关注时政世事,故此能一语中的。
当初他的治河策论,曾在部院科道寺卿之中传过。
癸酉乡试案,也涉及到此人......”
“唔.....朕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这个人的年纪......”
乾德皇帝龙眉微皱,举棋不定起来,犹豫不决。
“那就,那就定他为......朕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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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二十四的传胪名单出来了。
由礼部徐侍郎引进。
丌兄、龚兄和那个贾琮在列。”
正阳门左侧的一间酒楼上,夏风拂动酒幌。
几位同年在讨论!
方无悔不甘地捏紧拳头。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
自己文章好、声名好。
首席大臣也是亲戚,为何进不了一甲?
但是。
他有信心,明天二十五的传胪。
他一定能进二甲的,二十四为小传胪。
只引见一甲的三名,二十五传胪。
三甲都在仁华殿公布。
到时会有一场盛大的礼仪。
方无悔冷笑诋毁道:“丌兄能进一甲,名副其实。
那个贾琮......党附权阉,为我辈所不耻!”
“正是,贾琮斯文败类耳!毫无骨气!”
一场江南文人纷纷诋毁。
嫉妒的同时对贾琮唾骂不已。
......
......
走进宫中甬道的贾琮,只觉得右耳朵发热。
难道是有人在背后咒骂他?
到了大明宫丹陛下。
礼部侍郎徐有贞已经教完了他们小传胪应有的礼节。
贾琮三人也不知谁是第几,但能入选小传胪。
他们三人铁定是前三名了。
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进了宫殿。
扑面而来的便是香气。
这是杭州进贡的一种香料,燃烧时无烟无色就只有香味。
焚烧在宝鼎之中。
三人行了跪拜大礼。
乾德皇帝看着他们三个风姿不俗,已不打算更改。
科举取仕还看重容貌。
实在不雅观的会影响前途。
乾德皇帝正襟危坐:“尔等乃丁丑新科,一甲及第当入翰林!
为百十名进士之表率......”
贾琮三人平身了,垂头侍立。
各自皆不知名次如何。
乾德皇帝又道:“新科前三名,诗才料来不俗。
朕出一御题,命尔等作乐府:历朝历代。
皆有黄巢之祸,唐僖宗广明元年。
黄巢君攻破长安......你等以此入笔。
朕未曾封制诰,排定名次。
乃是你等不相伯仲,朕从诗句观而可知......”
丌诗轩、龚鼎祠紧张起来,奉了命。
各自告罪寻一张条案,不敢坐下。
有杂役太监上来铺纸磨墨,众人再次谢过。
他二人之中,丌诗轩文采博深。
是江南的大才子!
龚鼎祠在作诗方面也不赖。
看他们龙飞凤舞地下笔了。
贾琮顿感棘手,会写八股文,诗句不是写不出来。
但要力压丌诗轩,还是很有难度。
而且黄巢之祸,那也是很忌讳的。
一个写不好!
皇帝就厌恶了。
说白了也即是常见的农民起义。
这里有两个切入点。
第一是痛批晚唐腐败,因为大楚也是布衣起家。
从中折射本朝的得国之正、替天行道。
第二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
贬低农民的起义。
毕竟现如今的凌家已经是统治者。
丌诗轩、龚鼎祠下笔多时了。
贾琮桌案却一字未写。
乾德皇帝眯眼道:“贾琮,你为何未下笔?
是想违抗圣命么?”
龚鼎祠心道:“贾琮不能与我争锋了。
他写写杂书还行,名诗大作从未听闻......”
丌诗轩瞥一眼贾琮,也有些得意:“写诗!同辈之中,我少有抗衡者......”
就在几人心思各异之际。
谁想。
贾琮却道:“回禀圣上,是因为纸张不够长。”
“噢?”
乾德皇帝闻言一笑:“好一句纸张不够长,传朕口谕!
命人抬针工局缝制好的丝帛来,来来来。
你在朕眼皮底下写......”
“谢主隆恩!”贾琮走出来,直至主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