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庶吉士讲课完毕。
午饭时分。
丌诗轩出编修厅到东斋房前面的瀛洲亭赏风景。
凤凰池的水清澈无比,鱼鸭戏水。
魏无知出来跟他攀谈。
不多时工科给事中贾斯文飘然而来。
丌诗轩好奇问道:“贾给事来做什么?”
“我来送奏折归档,六科廊抄发了。
翰林院照存一份。”
贾斯文迈上亭子,微笑道:“办了公事,顺便也谈谈私事。”
“哦?”
贾斯文放低声道:“魏兄早与贾琮不对付,丌兄怕也对他中状元不甘心。
贾某入江左盟多年,当为江南士子说话。
魏兄的堂舅罗给事,留作后手,我做先手。”
“先手怎样,后手怎样?”丌诗轩闻言倒来了兴致。
魏无知眼神一亮,开窍道:“贾琮的老师不是工部侍郎秦业吗?
咱们就先拿他开刀,秦业年事已高。
贾兄是工科给事中!
就说按最高年七十五必须退休。
上奏他致仕。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看看贾琮有何反应!”
丌诗轩皱眉:“即使秦侍郎致仕,那也是自然退休。
指不定圣上还要给他进一级散官之禄。
怎么弹劾贾琮呢?”
魏无知眼神森冷:“时间久了,必有破绽可寻。
无论考课、考察。
都是高官宽、小官严,京官宽、外官严。
考察由本衙门掌印官具奏,汪阁老似是有意提拔他。
但我舅舅每六年会同吏部考功司、都察院举行考察。
到时候......必能扫清奸佞小人!
众正盈朝,才是我等君子当道之时!”
三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商量着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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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修撰,快快请起,本王等你都等急了。”
只穿着家常便服的凌决祎,亲手把堂下的贾琮扶起。
“昨儿个才得知修撰被安排到本王府邸。
本王焚香沐浴了一整晚,就等你过来。”
贾琮心里讶然,侧边的长府官雒仁颔首道。
“哥儿的府邸,今天以前,未有翰林讲官。”
不受宠就是不受宠,此地也太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贾琮对雒仁拱了手,退后他们一步进去。
府里大堂早设好了讲案,凌决袆专心地坐下讲桌。
雒仁旁听记录。
长府官是皇帝在亲王府的亲信耳目。
贾琮一本正经道:“王爷是否学过书法、四书?”
“看过,但本王未及弱冠,也未举行冠礼、婚礼。
父皇派本王等外出巡视,也是亲眼看看民间疾苦。
知者甚少!
本王年龄虽大于修撰,学问可不及你这个状元......”
凌决袆兴致颇高,显然对讲官无抗拒。
贾琮沉吟再三。
初次见面,这个亲王还是不错的。
外表像传说一样老实忠厚。
大楚的亲王一般不会之国就藩。
而是拥有一定的参政权力!
太子也并非全按祖制立嫡长子。
这样他也就有从龙的希望。
“王爷既然看过四书五经。
下官今日便先以实要教之。”
贾琮取出一幅地图到他前面摊开:“这是下官找到的翻刻本的《坤宇万国全图》。
乃是当年泰西巨儒利玛窦所绘,天下之大!
四海广阔,我大楚不过是其中之一.......”
因为本朝初期天主教有些行动过激。
受到了一部分高官的排斥,很多东西也被焚毁。
所以凌决袆还是第一次见这万国全图。
啧啧称奇,手指沿海地方。
“宁波、濠镜应有这些外国人在......”
“不错。”
贾琮点头道:“福建可通琉球,宁波可通日本。
濠镜可痛远洋.......大洋上有季风。
航船按时令季风远达诸国!
马尼拉、果阿一直到西方的里斯本。
这条航线充满了巨大的利润......”
雒仁想不到贾琮教的是这些。
不过也不算违反规定,他提笔记录。
凌决袆对贾琮的博学佩服不已,改口称“先生”。
亲王讲官也即是老师!
但之前叫不出口。
“这条就是黄河了,比兵部职方司的地图更精确。”
讲了半天。
贾琮有些口干舌燥,凌决袆叫奶妈甘萱递糕点水酒。
贾琮见到进来的女人,暗暗诧异。
此女看似年纪未满三十,月华长裙,颇为美艳。
既然是奶妈,亲王长大了!
奶妈应该回家才是,也不知怎么搞的。
申时下班。
贾琮坐轿回去。
在正阳门前街道遇到龚鼎祠的七品轿。
贾琮招呼道:“龚兄的讲课怎么样?”
“还行,以前都是听别人讲。
现在换做自己讲,感觉总是不同。”
龚鼎祠伸头出来:“你在四王爷那里怎么样呢?”
贾琮敷衍几句,要错开时。
龚鼎祠忽然以感叹的语气道:“好几科的翰林人数也有几十。
每月考核若不称职,都很危险!
我出来的时候好像六科廊抄发了一封工科的奏折。
是弹劾秦侍郎致仕的!
我也是听别人说,不知道真假。”
贾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多谢提醒,朝考那边有消息吗?”
“贾兄是关心你们山海盟的两位同仁?
唔......”
龚鼎祠摇头:“朝考才开始,消息还没传出来。”
两人各自放下了轿帘。
贾琮坐在轿中沉思,能考中进士的人。
本朝大诰、律法、会典等等掌故,无不熟知。
前明的规定。
官员七十必须退休,本朝加到七十五。
但是太宗圣祖时期,有些阁老在位到八十几。
得看皇帝的意思。
秦业退休也无大碍,以侍郎官职合法退休。
肯定会加封一级散官、每年有一定的退休金。
然而问题是这件事情似乎是针对他来的。
贾琮才刚上任,就有了敏锐的政治触觉。
工科给事中贾斯文?
这帮科道官就是吃饱了撑着啊!
虽然科道官也有正直的人。
但大多数都是疯狗,逮谁咬谁。
想想他目前的优势,在亲王方面还体现不出来。
但翰林面见皇帝的机会很大。
皇帝偶尔也会过来翰林院。
另外就是皇帝的经筵讲官,皇帝的讲官比亲王讲官高级。
多为侍读、侍讲,他必须想办法升上去。
亦或者,成为内宫值班翰林的一员。
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不知道王子腾会如何倒台?
贾元春怎么死的?
还有,二姐姐贾迎春被卖也不远了......
坐在柔软舒适的坐垫上,他的心却不放松!
贾琮犹如老僧入定般闭目沉思了一阵。
轿子向西转,隐隐听见外面的喧闹声。
他开口道:“停,向东转,到东小市。”
左右跟随的铁牛、曹达华。
伴随贾琮一步步走远,青云直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同时。
铁牛倒觉得隔阂越来越远,也愈发敬畏。
这个主子根本不像宝二爷好糊弄,很是精明。
轿子停在东四牌楼底下。
贾琮没有下轿,派两人去询问情况。
此地有好几家商会的馆阁。
外围栏杆,里面是院子!
看看这四柱三门的牌楼。
几年前在此受到的侮辱,今天应该找回来了。
铁牛有眼力见的说道:“是浙商、徽商、晋商的会馆在闹。
抗议崇文门钞关的税额太高。
忠顺亲王府不守定下的规矩。”
当时只要是大城市,都有商家的会馆。
这种会馆第一共同出资营建!
第二是乡土联盟。
倘若同乡之人有困难,可以向会馆申请援助。
申请的人不一定都是商人。
贫困的赶考秀才、举人等等都行。
这是外地人在异乡发起维护本土权力的一种民间机构。
大的会馆,都有官方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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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俩都是浙商会馆的人,钞关不守规矩。
你们也不用守规矩。”
贾琮手指敲敲桌子上墨汁未干的纸张。
“把这份告示传抄几千份,不要让人知道是兰陵书店传出来的。
出钱叫别的书店去抄。”
两人看到贾琮这身官服,多了几分敬畏。
黄俊郎拘束道:“出钱倒不是问题。
只是公子的意思,是要闹大?”
“不错,闹得越大越好。
会有人给你们收拾场子的。”
贾琮冷笑:“到时鼓动工人罢工,商人罢市。
柴米油盐酱醋茶!
民众一旦少了日用食品,也会加入进来。”
“这......”
金喜财沮丧道:“会不会被杀头?”
“放心,这涉及不到亲王,出面的是长府官。
官面上的事情,有人会处理好。”
贾琮给了一颗定心丸。
他又从书社拿了几本关于大观园众女的诗集评本出去。
这时代的出书,只要有利可图。
别的商家不管它是哪家商号的,也盗版过来出。
诗集在文人之中受欢迎,自然有评本。
评本也有卖得好、卖得不好的。
比如金圣叹评水浒、西厢就卖得好。
因为评得有特点。
此后的几天。
贾琮要么在翰林院授课,要么在豫亲王府讲学。
要么抽空就去看看学堂扩建的进度。
一直到五月中朝考出来,王浩、张冇才都选不上庶吉士。
按成绩。
王浩授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
张冇才得到亲戚的活动,授通政史司右参议。
这一天讲课下班。
贾琮在西江巷道等他们,三人都挥起三尺长袖走。
贾琮道:“崇文门钞关的事情,王兄听说了吗?”
“嗯,我明天就上奏折。”
王浩还不知道即将发生的更大的事。
只以为贾琮是提醒他份内之事!
户部、刑部按省分为十多个清吏司。
其中浙江、江苏、江西三个清吏司。
因为以前出现过本省主事包庇而大幅度隐瞒赋税的事情。
所以不准用本省的人。
王浩皱眉摇头:“如今当了官,才知道步步掣肘。
浙江的库平银,一部分要归亲王府。
本来是不允许的,亲王自有额定俸禄。
这都是......唉!
书上那一套,不适用......”
贾琮轻咳一声,凑上前悄悄对王浩耳语一番。
王浩听完,眼睛一亮:“妙,可以一试。”
张冇才吐苦水道:“你们两个比我好多了。
一个是修撰,现在是王师,将来是帝师也有可能。
一个是浙江清吏司的肥缺。
苏、松、常、嘉、杭,多大的油水。
通政史司,位列九卿衙门!
但那个通政史是个有主的人。
而且经历司被内官掌控了.......
通政史司右参议,听起来好听。
实授的四品白鹇补子,啥权力没有。
还得看上官眼色.......”
他真是被气到了,越说越难受,继而愤愤不平起来。
贾琮也只能安慰他,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通政史司是能第一时间看到奏折的部门。
虽然容易被司礼监掌控,但是也可以与司礼监交好。
王浩所说,又让贾琮想起贾雨村。
贾雨村这个人一开始当官也不坏,后面学乖了,大变样。
“原先的应天府知府,是不是进京了?”
“对,升官比谁都快,从四品知府。
一跃成为一品兵部尚书,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就住在兴隆街,啧啧......这才是做官天才。”
户部衙门前。
浙江清吏司大堂,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响个不停。
带领书吏计算的王浩瞧瞧身边的同僚司林浩。
这位同仁也是实授浙江清吏司主事。
一个司是有多个主事的!
王浩略一思忖,道:“林兄,你如今还想加入兰陵盟吗?”
林浩一心二用,边念珠算口诀,边道:“王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浅见而已。”
王浩连忙谦虚道:“贾盟主和我这个副盟。
这几年来,一直在改进盟内事宜。
为功业计,为生民计,而且就在今年。
所有人员捐资出钱,推选公正的周六合保管。
一为守望相助,二为诗文聚会。
如今贾盟主名满天下,兰陵盟是个好去处。”
“计将安出?”
“眼前有一张投名状,今儿忠顺亲王府的人。
要过来本司领取库平银,朝廷规定这项银是不准领的。
盖因忠顺亲王前几年处理过户部的事。
本司之人为讨好他,因循守旧!
直到如今,林兄可有办法?”
“小事,你先处理夏税账目,我去看库平银。”
林浩想也不想,丢下一句话径直出去。
王浩愣了愣,心道:“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也罢,让他出面做出头鸟!
出事了不干我的事,赢了没事。
就让他进兰陵盟。”
“快点!快点!库平银都搬出来!”
林浩到仓库门口,指挥杂役人员搬银箱出来到门口廊下。
他早已写好几张条幅,忠顺亲王府的人。
据说每个月要来这里领取几百两银子。
贴完条幅!
林浩大喇喇往银箱上面一坐。
乌纱帽的双翅被风吹得前后摇摆。
不多时。
程不识带了人进来,走到廊下,微笑拱手。
“贵司总算换人了,林主事,程某人是常客。
今儿是来领取王爷的库平银的。”
“噢?我却不知道这事。”
林浩惊讶异常,因为程不识品级大于他。
他站起来拱手作揖,又大喇喇坐下。
“程长府有没有司务厅的牌票?
衙门拿人都要发签,何况一国之户部?”
“这个嘛......”
程不识支支吾吾。
王爷来领银,其实只是半公开!
皇帝也没开出过谕旨,六部各自的司务厅。
都遵循潜规则,不敢开票记录。
这仅仅是王爷在俸禄之外额外加收的。
程不识陡然加重语气:“林主事,这是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