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两手空空……那要做些什么?”
“要准备仪礼。”
“仪礼?准备给谁的仪礼?”
“不是说老尊主只剩一抹残魂留在娲皇像里面?”
“……她这种状态也能收到仪礼吗?”
许娇河的眼神配合茫然的三连问,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愚蠢感。
游闻羽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转头又念及对方毕竟是被嫡母刻意养废在后院、长到十五岁连大门都没出过几回的身世背景,便也原谅了许娇河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师母,死人是不需要仪礼,可如梦世尚有活人,我们还要顾及他们的颜面。”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耐心温和,许娇河却能感觉到隐藏在层层伪装之下微妙的轻视感——那种轻视感,就仿佛人类饲养了一只猫咪,万千宠爱,可再怎么疼惜,偶尔又会露出人畜有别的傲慢神情。
许娇河有些生气。
她向来觉得游闻羽比纪若昙顺眼许多,最起码十件事里有八件事都会和颜悦色地应承自己,不像纪若昙,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宛若在俯视一团扶不上墙的的烂泥。
而在此刻,她却忽然体会到了纪若昙的好。
因为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态度,所以也不会对他抱有一丝期许。
不像游闻羽,但凡有半点起伏,都会让许娇河生出不安定的感觉。
只是她到底不能为着某些特殊的心结,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便装作不在意地说道:“哦,要讨死者欢心是不容易,可满足活人的颜面还是很简单的……也不用惊动虚极峰的旁人,你就随我回怀渊峰一趟,去藏宝库里面取些东西做仪礼好了。”
许娇河板着一张粉面,丢下这句话之后,径直打开灵宝戒取出了传送的阵符。
她捏破符咒,往地上一丢,也不管游闻羽有没有跟上来,仰起脖颈走进传送阵法中。
白光闪烁,风转雾移之间,散发热意的身体贴近许娇河的后背,又恰到好处保持着最后的距离。
游闻羽瞧着她红意未褪的耳垂,不动声色问道:“可是闻羽哪句话说错,惹得师母生气了?”
“没有,你自然是个事事周全的。”
法阵传送的速度很快,也容不得游闻羽多说几句,两个呼吸来回便回到了二人熟悉的地界。
藏宝库不在外院,也不在内院,而被设置在盥室旁的竹林尽头。
寻常人想要踏足其中,首先得过一道纪若昙亲手设置的九弦乾坤阵。
竹林苍翠,森森环绕,高低宽窄皆相同。
这片旁人看久了会心绪紊乱、神魂动荡的绿意,被许娇河视若无物——她同纪若昙是结契的道侣,灵台意识早就深刻相连,除了那个怎么也进不去的房间,怀渊峰的一切地方许娇河都能任意涉足。
他们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来到藏宝库。
这期间无论游闻羽再怎么和许娇河说话,许娇河都没再多吐出一个字。
许娇河在竹林尽头的两个人高石壁前停下。
她变成了一只锯掉嘴的葫芦,闷声取下挽发的玉簪,用锋利的那头刺破了食指,然后找到嶙峋石块间狭窄的凹槽,对准其中的双鱼咬环图案,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暗淡的篆纹立刻启动,由浅至盛的光芒伴随咔咔声运转起来。
许娇河没有灵力,哪怕是一点小伤也无法恢复。
因着心绪不佳,她下手失了轻重,方才的一下扎得格外深。
许娇河感受着指尖存在感强烈的刺痛,而受到侵犯不断饱胀的自尊心,则阻止她张口请求游闻羽。
有些嫌弃地望着眼前不断渗血的手指,许娇河张了张嘴,最终打算将它含进嘴里。
时刻观察着她面色神态的游闻羽却抢先一步。
他想也不想地攥住了许娇河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她食指,随即一缕治疗的青光在掌心逸散。
“我可没求着你帮我。”
许娇河嘴比身体硬,手指没舍得他的治愈术,嘴上却不肯饶人。
游闻羽习惯了她隔三差五挠向自己的猫爪子,待到伤口彻底复原,才松开了她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道:“不论为师母做什么,小徒都心甘情愿,绝不会有师母开口请求我的那一天。”
“……”
秀美绝伦的青年,端起一双不语含情的桃花眼,那两道从不为谁停留的视线,直直聚集在许娇河的面孔之上,没有刻意的情绪表露,却不妨碍所有人相信他此刻的真心实意。
许娇河抿了抿唇缝,乜着眼瞧他几息,只从鼻尖发出一个近乎于无的哼字。
前方咔咔声终于停歇,伪装成假山模样的石门朝着上下两个方向回缩,露出一道镜面般的结界。
许娇河十分熟悉这道气息——纪若昙每每为她渡灵之时,身上渗透出的便是这股灵力构成的味道。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怀渊令,小心翼翼将令牌放在结界中央。
浅淡的光芒把令牌整个吞进,原本平静无波的镜盘倏忽浮现一条盘起身体的蛟龙,金黄的竖瞳在与许娇河对视的刹那醒转,张牙舞爪地游动一圈,又对许娇河吐出一口灼热的龙息。
“呀!”
许娇河掩面,猝不及防后退半步,差点整个人摔进游闻羽怀里。
见恶作剧成功,蛟龙和结界一同隐去,显出真正的藏宝库空间。
“讨厌死了!每次来都这样!”
许娇河满脸晦气地整理着裙摆,谨慎地观察两圈,才抬步走了进去。
她没来过几次这里,就算执掌了怀渊峰也不曾想起。
原因有二,一是藏宝库的守护灵喜欢欺负弱小,每回见她都要捉弄几次。
第二点最重要,这里面堆放的宝贝全都登记在册,上报给了云衔宗,轻易挪用售卖不得,倘若被发现,轻则浸水牢三天三夜,重则施以鞭刑——任凭哪样身娇肉贵的许娇河都承受不起。
不过现在有正经用途就不一样了。
仪礼所赠送如何,代表着云衔宗的颜面。
刀枪剑斧、书画卷轴。
夜明珠,鲛人泪。
天地须弥瓶、十方如意尺。
……
众多连许娇河都叫得上名号的稀世异宝陈列其中,散发着如梦似幻的辉芒。
她随手拿起博古架的一盏琉璃灯,欣赏起镌刻在灯罩上的花卉图纹,又生硬着语气问置身另一侧的游闻羽:“你知道得最多,且来说说那些神秘兮兮的如梦世之人都喜欢什么?”
“师母您手上这盏引魂灯就很好。”
游闻羽道,“如梦世以驭灵术入修仙道,不论生灵死灵,人的魂灵或是魔的魂灵,在他们手下皆能炼制成杀伤力巨大的武器,这盏引魂灯恰好能够摄入方圆一里内金丹期以下的魂魄,是如梦世苦苦寻求了很久的法宝,师母您灵根未启,魂魄不稳,小心被它吸进灯中。”
这看起来小巧玲珑的漂亮物件,竟然有这么可怕的能力?
许娇河咋舌,连忙将它放回了博古架上。
她忽然想起纪若昙母亲的称号,试探着说道:“那悬灵老祖的道号……”
“如梦世第一代尊主,悬灵老祖叶棠,与澄华道君纪怀章并称青杰双骄,据说她座下最厉害的一头魂灵,可堪比拟人类修士的大乘境界。倘若战斗起来,能够悬于身后,开启法天象地。”
如梦世控灵,不拒人魔,亦正亦邪,为其他宗门所忌惮。
若非传闻叶棠弃道之前并未超度本命魂灵,而是将它镇在如梦世的高塔中充作守护者,按照今时今日第二代尊主平庸的能力和心机,如梦世也不可能继续在小洞天中维持着超然的地位。
游闻羽将脑海中有关如梦世的消息过了一遍,转头又在东面的博古架上拣出另一件合适的法宝。
他看向迟迟不语的许娇河,问道:“师母在想什么?”
“法天象地,是那个释放出来,能把人变得跟山一样的法术吗?”
许娇河一边问,一边游移着眼神,显然落到了某段遐想中去。
“是啊,这是一种高阶法术,唯有洞彻期及以上的修仙者才能使用。”
游闻羽有些讶异罕少关心修仙术法的许娇河,竟然能如此清晰地描绘出法天象地的作用。
很快,陷入过去记忆的许娇河给出了解答:“我记得,七年前遇到夫君的那日,便是他一路追杀邪魔来到了侍郎府的后院,那魔头掐着我的脖颈让夫君退出院子,结果被夫君击伤了一条手臂。”
“然后那魔头怒吼起来,飞到空中变作巨大黑雾,夫君便幻化出法天象地,与他战到了一处。”
许娇河认为自己当时痛哭流涕、抖成一团的样子,实在过于丢脸,就将魔头受伤后抓着她飞起来,企图把她摔成肉饼,又在坠落的瞬间被纪若昙抱在怀中救下的场景略去不提。
“劫持您的魔头,是上一任魔尊扶赫之。”
游闻羽眼也不抬,将与纪若昙有关的话题一律跳过,只挑了件无关紧要的真相告知许娇河。
“你说上一任魔尊……才过了七年,我还活着,他已经死了吗?”
“是啊,第二次人魔大战,他身受重伤,久久不愈,又在几百年后的人间被师尊设局伏击。”
“不过他早了那么多孽,也确实该死了。”
藏宝库深处越来越暗,许娇河懒得再走进去。
她折返到入口最亮之处,望着两盆做成昙花式样的白玉永燃灯随口道:“这样想想还是小洞天的修士有意思,那魔族来一个是黑雾,来一双还是黑雾,鼻子不是鼻子,眼睛没有眼睛,瞧着当真单调。”
游闻羽本想告诉乱说一气的许娇河,魔族的招数较小洞天修士来得更加光怪陆离、变幻莫测。他唇角扬到半截,骤然想到对方话语中某句不经意却十分关键的真相,面色一怔,继而微微沉了下去。
等了半晌,没等来游闻羽的回答,许娇河撇了撇嘴,转身研究起永燃灯的花样。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背道而行,任凭气氛变得冷淡,没人再出声打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游闻羽那头却是没有一点快要好了的迹象。
博古架遮挡着彼此的视线,只听得到偶尔响起的脚步声。
许娇河站着嫌累,索性从藏宝库西面搬来万年沉香木制作而成的太师椅,倚着灯光坐下看起话本。
只是书还未翻,她无意识的余光忽然在花盆靠近墙壁的侧面,发现了一道可以灵活拉关的小门。
许娇河将其轻轻打开,一本卷成圆筒状的册子塞在其中。
将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也不怕火光把书烧毁吗?
许娇河瞧着奇怪,把它取了出来,却见展开的书封写着三个瘦金大字——
《惊剑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