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泗一句话把姜月推上了风口浪尖。
寂静,是如雪的寂静……
所有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姜月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脏得看不出脸,瘦得难称为人,让人无从评价。
围观群众的第一反应和阿泗一样,不敢置信,简直不敢置信!这是聂照的未婚妻?
第二反应是猜测聂照会留下她还是赶走她,聂三在逐城可是出了名阴晴不定的主儿。
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聂照随着众人的视线落到蹲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虫子的小孩身上。
他人生前十六年经历的事情不少,如今也觉得不忍直视。
那个说是他未婚妻的孩子,身上半点儿人样都没有,手腕还被粗麻绳牢牢捆绑,由一个粗壮满脸煞气的婆子牵着,和草市贩卖的奴隶没什么区别。
姜月第一次被这么多目光注视,不免忐忑惊恐,她被绑住的手抖若筛糠,连从怀里拿出信物都费了好一晌功夫。
她越是紧张手就越抖,好在对方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失去耐心一走了之,连忙擦了擦,双手捧着交给他。
聂照从她手中接过信物,目光在她带着伤痕的手腕划过,又在捆着她的那个婆子身上停顿了一瞬,轻挑了下眉,才落在信物上——的确是聂家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沃东灿州的姜家曾在多年与他祖父有过命的交情,因而两家约定共修秦晋之好,只可惜上一代并无合适的人选,所以婚约才延续到他们这代。
但他并不想要什么未婚妻,过去不想要,现在也不想要,将来更不会,总而言之就是懒得给自己添麻烦。
姜月以为对方不相信,连忙磕磕绊绊解释。
众人一听,心中哀叹,呦,还是个结巴。
聂照捏了下眉心,示意她不必说,她一口一个卑称奴奴,听得他牙酸,抬腕用短剑指向她身后的丁婆子,问:“她送你来的?”
姜月乖乖点头,艰难咽了咽口水。
旋即她的手腕一凉、脸颊一热,像是被溅上了什么液体。
围观群众齐齐发出惊呼:“哇!”
聂照动作行云流水,宛若切瓜砍菜一样一气呵成,面色不改,百姓似乎也对此习以为常。
姜月一直低着头,她看到手腕的绳子被挑断,随后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她下意识用手背抹了下脸……
一片湿濡的红,浓腥发甜。
血……是血……丁嬷嬷死,死了?
虽然她刚刚想把自己拖走,阻止自己和聂照相认,但她,就,就这么死了?
意识到这件事,原本姜月蹲在地上的姿势因为腿软变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个角度她只能瞧见聂照滴着血的剑尖儿,还是三棱的。
聂照倒退两步,把刚才塞进梁万三嘴里的银子抠出来,连同信物一起扔在姜月面前,说:“走吧,婚约作废,爱去哪儿去哪儿。”
姜家曾对他祖父有故,他杀了这个老虔婆,算是感念当年的情意。
和姜月一起扑通跪下的,还有梁万三,他被聂照行为吓得浑身发抖,险些以为对方反悔打算杀一赠一。
原想着聂照要砍断他的手已经是了不得的威胁了,不想对方当真能做出不由分说便取人性命的事,干脆利落,一句话都不多说。
梁万三忍不住后怕地摸上自己的脖子,自己还是来逐城时间太短,强龙怎压地头蛇啊?逐城这地界儿可没有杀人偿命一说。
他的家丁小厮忙上前扶他,他看着脖子还在涓涓流血,死不瞑目的丁婆子,腿软得无法起身,大叫:“凑钱!快凑钱!马上还钱,别管我了!”
姜月那个不怎么好用的,核桃仁儿丁点的脑子刚理顺清楚丁嬷嬷被聂照杀了这件事,还没想清楚对方怎么杀为什么杀什么时候杀,她怎么没看清是怎么出剑的?就惨知自己被未婚夫厌弃的噩耗。
被夫家厌弃等于死。
被退婚等于死。
被夫家厌弃退婚等于一定要死。
就算以后被聂照打死,也好过被退婚丢脸现在就死。
姜月还想挣扎一下,一双干柴似的手抓住聂照衣摆,磕磕巴巴问:“为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奴奴,抛头露面。你,嫌弃,……”
“奴奴会,洗衣服,织布……别不要,不要奴奴……”
聂照倒没嫌弃她抛头露面,他嫌弃的,是他的衣裳,白的,姜月那双爪子,黑的。
弯腰把一块衣摆从她手里扯出来,果不其然上面留下一块污渍。
“有多远滚多远,别碍我的眼。”他心情好,不跟她计较衣裳的事儿,呛了两句便不理她,转身离去。
姜月见他那双桃花眼里露出的嫌弃不言而喻,以为自己猜对了,对方果然是因为自己一路上走来抛头露面,觉得她不守妇道,所以才想要退婚。
围观群众早就习惯逐城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尸体,对倒在地上的丁婆子未施加眼色,只是人手一块盐水泡木头,一边砸吧味一边悄悄点评。
“好绝情,真拒绝了。”
“还好啦,聂三对未婚妻还是有感情的,你看是用手抽出来的。”
“确实,他正常应该一记窝心脚把人踹翻。”
“他今天心情挺好的,你看催债就很温柔啊。”
他们见聂照走过来,自动噤声,分开一个出口,让他出去。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里的短剑,还叼着那个狗尾巴草,半点回头的意思没有,雪白的衣角翻飞,像刀片似的云,潇洒痛快,看样子这门婚事是一定要退没商量了。
姜月心里涌起一种浓重的悲哀和痛苦,人生都要坍塌了。
她不知道离了夫家,未来要怎么活。
比起夫君是个恶霸混混,连恶霸混混都不愿意当她夫君这件事更可怕。
也是,她抛头露面,现在又相貌不佳,夫君厌弃是应当的。
已经吊死过一次,那种窒息的痛苦她不愿意回忆第二次,姜月想了想,握紧拳头,闭上眼睛,蓄力朝着墙上撞去。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要寻死!”人群中传来惊呼,让聂照不由得回头。
姜月的额头距离墙面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一轻,领子一勒,被人腾空拎起了,而那个人正是去而复返的聂照。
饶是她与对方不熟悉,她也能看出他的耐心已经消耗到极点,漂亮的眉眼压低,下颌绷得紧紧的,他露出几颗雪亮尖锐的牙,把狗尾巴草呸在地上,声音带了两分森然:“我叫你走着离开逐城,没叫你跑着前往阴曹地府。”
姜月眼睛里氤氲出泪水:“你,你不要奴,奴只有一死……”
聂照嘶了一声:“你敢威胁我?”
他顺势将人放在地上。
姜月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是,威胁。”说着就又往墙上去撞。
聂照来来回回把她拎回来三次,才确定她求死之心的坚决,只得拎着她的衣服,一直将她提着,防止她一时不察又去撞墙。
好在姜月瘦瘦巴巴,才只到他胸口以下的位置,拎她与拎个什么小动物并无不同。
他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咱俩就见过一面,你做什么要死要活非卿不嫁这出?对我一见钟情了?”口味挺特殊,见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能迷恋上他。
除了爱上他,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寻死觅活也要嫁给他。
看在她是个孩子的份儿上,聂照预支了此生为数不多的耐心,半弯下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对心的笑容:“瞧上我的脸了?我跟你讲,世上皮相无非红颜枯骨,我心如蛇蝎,实非良配,尽早走吧。”
他骨相皮相确实都极美,动静皆宜,华而不妖,便是杀人收剑,都带着一种写意风流,如今一笑,更如牡丹映水,清艳惊人。
聂照身上并无什么香料花果之香,仅存一抹淡淡的血气,实则并不好闻,可他的面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还有那身姿,远远一见,便让人觉他香气袭人。
姜月前一刻被他吓得干呕,现在被他一笑迷得晃神,但晃神之余还在倔强地强调:“不,不是,你是奴的,奴的未婚夫,被夫家厌弃,的,女子,只有,一死。”
聂照捏着她衣领的手想改为捏住她脖子,也不知道姜家怎么教女儿的,他人生第一次见着牌坊成精,活的,就在他眼前。
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喜欢,就因为他聂照是她的未婚夫!
若她未婚夫是个什么张三李四,她也要为那些什么张三李四寻死觅活!无关品行无关才学无关样貌,谁是她未婚夫她为谁死!
“荒谬。”聂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简直太荒谬了。
周围围观的人看这出戏看得兴致昂扬,眼睛都快着火了,他自从到了这逐城,还没有被人拿着当笑话看的时候。
聂照抬眼看了看天色,纠缠的时间太长,已经不早,姜月就算走,天黑之前恐怕也离不开逐城的地界。
聂照只是嫌她烦,但依着姜聂两家的渊源,倒也没打算真让她个小孩儿死在这儿。
“讨债鬼。”人讨债多了是要遭报应的,瞧瞧,现在有人来讨他的债了。
他想着,抓着姜月衣领的手改为抓着她的腰带,将她横拎起来。
姜月被他拎出人群,她四肢软软地向下垂着,脑袋晕晕乎乎的,身后丁嬷嬷身体里流出的血艳红开成一片,像一场诡异的梦。
姗姗来迟的太守李护穿着件打着补丁的官服,拍大腿在后面直抱怨:“聂照!你怎么又把人给杀了?你杀人报备了吗?”
聂照烦得很,显然不怕这个太守,冲他挥挥手,没怎么理会,太守看样子也只是嘴上说说,没带人追上来真的追究此事。
走出人群,出了大街,又转进好几个小巷,绕了一圈儿,渐渐的人影稀疏,荒草萋萋,连地都从积了一层厚灰的青石板变成了泥泞黄。
聂照带着姜月走了大概二里地,才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他踢开门,把她扔进院子里。
“此处是我家,你在这里待一晚,明日再走。”
姜月在地上滚了两圈,摔得头晕眼花,浑身生疼,好半天才缓过来,撑着胳膊爬起来,忙不迭问:“所以,你是要留下奴了吗?”她说话的时候,两眼带着一股执拗的呆劲儿。
院子一眼就能看穿,正前方是两间破败的黄泥混着稻草盖的屋子,屋顶用茅草遮了遮。
左侧是黄泥搭的一间厨房,没有门,里面灰扑扑的。
院落里杂草丛生,有的快要到她的腰了,只有从大门到正屋被踩出一条小路,证明这里是经常有人回来的。
如果聂照不说这里是他家,姜月以为他要把自己扔了。
但是没关系的,只要他愿意留下自己,住在哪里都可以的。
聂照被她气笑了,眼睛弯了弯,控制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抽这个又丑又蠢又呆的丫头片子一顿,他痛恨自己太过善良。
“暂、住、一、晚,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他缓了缓,一字一顿强调,“明日你自己出城,有手有脚总能活下来,比跟着我喝西北风强。”
“你,还是,不要奴?”姜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滚。
得,讲了半天,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聂照头疼,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按了按,又想了想,觉得对方满脑子都是三从四德三贞九烈,说这些大抵是没用的,遂找了块石头坐下。
饶是如此破败的环境,他往那处一坐,便也亮堂起来了,并不怎么文雅的动作都带了三分贵气。
聂照一脸真诚,说:“我实话跟你讲了吧,不是我不要你,而是我根本不是你的未婚夫。”
姜月大惊:“你不是聂照?”
聂照点头:“我是,但你未婚夫家中行几?”
姜月回:“嫂嫂说,说是家中幺子。”
聂照一脸深沉:“我在家中行三,下面还有个弟弟,聂昧,你的未婚夫是他,只不过他在前些年就病死了,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姜月不敢置信,结巴的更厉害了:“可,可他们说我,我未婚夫叫,叫聂……聂聂照。”
“聂……聂聂什么聂照?”聂照学她的语气,带着点挑弄,果不其然看她红了眼眶,才收敛恶劣的玩笑,“他们弄错了,这事儿我最清楚。”聂照信誓旦旦地忽悠她,“我今年十七,他若活着今年该十四了,你想必年纪更小,我们家没道理放着年龄相仿的小四让我跟你定亲是不是?”
姜月恍恍惚惚,不敢置信,但又想不出对方骗自己有什么好处,对方信誓旦旦的样子也容不得她怀疑,她点头:“是。”然后一副又要找地方寻死殉情的模样。
聂照在她找到之前,劝解她:“我们家通情达理,用不着你守什么望门寡,这婚事便作罢了,你今夜过后出了逐城,自己好生过日子去吧,我之所以作罢婚事,也是为你好,刚才人多怕你难过失态,所以才没说。”
姜月愣了好一会儿,聂照以为她是想开了,没想到只半刻,对方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视着他,眼神坚毅,并冲他磕了三个响头:
“不!长兄如父,三哥,您,您是聂昧唯一的哥哥,他虽然死了,今后奴,奴一定把您当,当亲爹孝顺!”
聂照扶额,头痛欲裂。
他快控制不住了,姜月还是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