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对自己这次考试还是相当满意的,她的算数总不能还是丙,对吧。
她回家的时候,厨房里热气腾腾,聂照不知道在锅里炖了什么,一股奇异的肉香萦绕在院子里,聂照则坐在厅堂里数钱。
这五百文是姜月明年上半年的束脩,三百文做家用,那剩下就没剩多少了,临近年关,还是要多凑一点钱出来,年关要给她做新衣服。
“三哥!三哥锅里炖了什么?好香呀!”姜月书袋还没放好,就跑过来绕着他打转儿。
聂照皱眉躲开,对着光重新计划用度:“炖了什么自己去看,走开走开。”
就算能留下一点也不够,姜月十五了,总得给她攒点嫁妆。
姜月噔噔蹬跑去厨房掀开锅盖看,锅里沉着白花花的东西,她认不出来,但还是挺香的,就又噔噔蹬跑回去,问聂照是什么,聂照还捏着铜钱,心中想着姜月的嫁妆,没答话,反而问她:“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姜月一听,小脸就垮下来了,蹲在他旁边,像只小狗似的耷拉尾巴,眼睛垂下去,软声问:“三哥,你不要我了?你别不要我,我不想离开你,三哥你只要不赶我走,我一辈子都跟着你。”
她再也找不到像三哥这样对她好的人了,她最近是不是不听话,让三哥生气了,所以他才想快点把自己嫁出去啊?
聂照松了口气,她既然不着急结婚,那还早,嫁妆还有得攒:“没要赶你走,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吃饭!”
他一弹姜月脑门,把钱都收起来,起身去给她盛饭。
姜月蹲在地上,看他离开的背影,袖子和衣摆明显短了一截,还是前年的衣裳,不由得抱着肩有些落寞。
其实三哥要是想早点把她嫁出去,她也理解,养她真的很费钱,她吃得很多,还要上学,学又上不好,也不给他争脸,三哥为了养她,连新衣服都没做,她要是早点嫁出去,就不用上学了,还能出去做工,三哥会轻松很多。
但是嫁出去之后,还能跟三哥住在一起吗?她真的不想离开三哥。
聂照向来不吃自己做的饭,他给姜月盛了一盆猪脑花,一盆红豆米饭,一碟干料,让她自己慢慢吃。
姜月很少有什么东西是吃不下的,但是这个白花花的不明羹汤,她看了确实觉得渗人,但是怕聂照失望,还是闭眼捏着鼻子全吃下去了,然后连忙用米饭噎住,生怕吐出来。
“一盆猪脑花都吃了?”聂照讶然。
姜月听到是猪脑,脸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耐不了,冲出去吐了。
她来逐城的路上,见到衣衫褴褛者死于道旁,头颅被鹫鸟啄开,流出白花花的脑子,姜月心里留下阴影,见不得这种东西,也吃不得。
聂照没想到世上还有她吃不下的东西,有这么难吃吗?
他进厨房,自己尝了一口剩下的,煮的时候猪脑上的一层血膜没摘,格外腥臭,聂照不由得干呕了几声,选择把它们倒掉。
确实,做饭不能沾沾自喜故步自封,他以前不吃,所以不确定饭到底多难吃,但现如今,是该买几本菜谱,好好精进些厨艺了。
书院的成绩单下来的很快,第二日就出了。
姜月一向礼乐书还不错,都是甲等,射御乙等,唯独那个数,这次倒是没考丙,出人意料地考了个丁,比丙还差……
整个青云书院,拢共两个算数考丁的,一个是她,一个就是她同座的李宝音。
两人同病相怜,一起缠缠绵绵在青苗乙班当了两年的同桌,开始姜月还是倒数第一,把李宝音垫到了倒数第二,李宝音只有射御是甲等,礼乐书都是乙,算学是丁,后来姜月成绩好了些,她就重回倒数第一。
一般先生在点名批评姜月的时候,肯定会带上李宝音;批评李宝音的时候,也会带上姜月,两人倒是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散学后,两个人捏着成绩单都不敢回家,在学校最偏僻处的小花园里蹲着。
姜月的圆头圆脑快垂到地上了,一声不吭,李宝音也在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弹弹成绩单,沉声说:“你说我把这个丁,用朱笔改成乙怎么样?”
“这不是骗人嘛。”姜月埋着头,瓮声瓮气。
“算了,跟你这种人说没意思……你哭什么?”李宝音被她吓了一跳,有些慌不择言,“我还没哭,你怎么哭了?我家往前数四代都是二甲进士,我考丁等这是愧对祖宗,回家时要屁股开花的,你三哥又不打你,你哭什么哭?”
她这么一说,姜月哇哇哭得更大声了,她宁愿三哥打她,不然她心里更不好受。
“聂照打你了?我早就说他不是个好人。”李宝音感叹。
“为什么三三不得六?”姜月哭着问。
李宝音沉吟:“得六啊,怎么不得六?是不是先生判错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试卷,目光幽深,郑重道,“我也写的是六,先生一定判错了,明天我们去找他,让他给我们改成绩。”
姜月重重点头,终于擦干眼泪,和李宝音分道扬镳。
她一回到家,就发现家中的气氛格外凝重。
门大敞着,她三哥正一脸深沉地坐在正堂里,手掌撑着额头,看起来头痛,十分痛苦的样子。
姜月还未来得及慰问他,他便问:“成绩出来了?”声音也比往日虚弱。
姜月想到明日要去找先生改成绩,结结巴巴说:“没,没有。”
“你一撒谎就会结巴,刚才先生来过了,说你算学考了丁等。”
姜月瞪大眼睛,大张嘴,不可思议,先生竟然来过家里了?
“你跟我讲讲,一共甲乙丙三等成绩,你是怎么考出丁的,先生来跟我说建议你退学,不是读书这块料。丁等的算学,还天天嚷嚷着要去账房当学徒?”他从身后抽出根板子,恨不得把她脑袋抽开。
姜月吓得浑身哆嗦,眼睛往地面方向轻轻一瞥,长睫一颤,豆大的晶莹泪珠就跟珍珠似的连串儿从白嫩的面颊上掉下来:“三哥,你真要打我吗?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心里能好受一些。”
她乖乖把手伸出来。
聂照就下不去手了,什么气也没了,轻叹一声,上前用手背给她擦眼泪,缓声说:“不打你不打你,打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什么时候真打过你?”
小时候挨了那么多打,刚来的时候,他一抬手就以为要挨打,他说实话,当时觉得懦弱让人心烦,现在想着还怪可怜的。
他越不生气,姜月眼泪掉得越多,额头抵在他胸口处,眼泪往他身上蹭:“可是我考得真的不好。”
“不好就不好吧。卷子拿出来我看看。”
姜月将她那个考了丁等试卷拿出来,放在书案上,聂照看得头痛欲裂,怪不得先生要劝退她,共一百道题,她错了九十八个。
般若近来心境好转些许,不再成夜难眠,他难得早早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头顶,像一具尸体般安详。
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质问:“三三得几?”
“为什么得六?你再说一遍三三得几?”
他猛地睁开眼睛,表情难以言喻。
早听说姜月算学极差,没想到竟然差到这种地步?
不过像聂照这种自幼就是天之骄子,即便总是逃学成绩门门也从未下过甲等的人,恐怕完全没法理解姜月的痛苦,啧。
“为什么不是六?”姜月抓着笔杆,指尖在纸上乱划,中气不足,“三个又三个,不就是六吗?”
聂照前半个时辰还觉得姜月哭得好可怜,他哪里忍心打她。现在气得直咳嗽,捂住心口,咬牙切齿:“谁告诉你这么算的?我把你切成三段,每段再切成三段,你告诉我你现在被切成了几段?”
姜月小声:“九段。”
“所以三三得几?”
“六!”
“几?”
“九!”
聂照如释重负:“你以后再算不明白,就这么想,懂了吗?今晚把九九歌背三遍。”
姜月点头。
聂照修长的手指在灯下被照得宛如白玉,姜月顺着他的手指向下一道题看去。
城中寂静许久的钟忽然重重敲了四下。
若非国丧、战事,钟万不会响,城中一瞬间像是被钟声唤醒了似的,充斥着鸡鸣狗叫声,和人的喊声。
聂照也下意识起身,拎剑站到门外,叫姜月去捧了装钱的匣子,收拾她自己的衣服。
没多一会儿,外面传来云板击鸣和马蹄声,官役一边击响云板,一边高宣:
“皇后崩——”
“太子薨——”
不是战事,是京畿传来消息,城中又重新安静下来,毕竟哪个人做皇后,谁是太子,与他们关系不大。
聂照似听得周身轰隆隆的,宛若高山哗然而倾,下意识扶住门框。
比起勒然入侵,皇后与太子之死,意义要更为深远,这说明朝中皇后一党惨败,宦官黄贤一手遮天,无论是中央还是边疆,必然有大的变故。
般若也从床上坐起身,心脏被抛得高高的,无法落地。
当今陛下是先帝的第五子,当年夺嫡之惨烈,除了原太子一家被囚禁后烧死于东宫,其余四位皇子皆丧命,包括继后所生的最有夺嫡之望的六皇子,五皇子一个一心炼丹,沉迷修道的庸碌之辈捡了大便宜登上皇位。
可惜他因服食丹药过多,年近四十膝下只有一子,是打渔女出身的顾氏所出,因这一子,顾氏也顺利成为了皇后。
比起皇帝,顾皇后显然有野心的多,她收敛政权,大刀阔斧谋求变革,只可惜她家世低微,根基薄弱,在朝中拥簇者不多,又受牝鸡司晨之言牵制,处处捉襟见肘。
姜月听到外面骚动渐熄,走出来,见聂照目光中有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明日起,每日酉时,我会看着你在院中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你今后跟着我习武。”
聂照说得严肃,姜月知道此事大抵很重要,乖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