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炅府邸。
萧炅出身不高,他虽然还有兰陵萧氏这个名头,可实则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已经没落了,对他的教育也不上心。要不然萧炅也不至于连字都认错,闹出将《礼记》上代表夏冬的“伏、腊”念成了“伏猎”的笑话了。
还因此被严挺之揪到了错处,让张九龄给贬作了刺史。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是东都尹,而严挺之却还不知道在哪个偏远郡府当太守。
不到最后,谁能说自己是赢家呢?
“汝阳县上那几座庄子,去岁的收成为何如此差?”萧炅坐在交椅上,身后有美婢为他捏着肩膀,他手中拿着账本,皱眉道。
他面前的庄头战战兢兢:“去岁糟了洪灾,把大半的田地都淹了。"
萧炅这才想起来去岁的那场洪灾,他却没有生气,嘴角反而露出了笑意。
想起来了,他还可怜百姓,花钱买了许多他们被淹没的田地哩。
随后萧炅脸上的笑容又收敛了,他嗔怒哼了一声。
原本他至少能在伊川县再拿下五十顷田地,可惜那个寿安公主干什么不好非要在伊川县赈灾。
那些刁民吃饱了肚子,就舍不得卖地换粮食活命了…
“郎君,不好了!”
忽然门仆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口中还凄厉大喊着。
萧炅勃然大怒,起身一巴掌甩在门仆脸上:“呸,你家郎君我好得不得了,哪来不好了?”
晦气!
门仆连忙捂着脸道:“有一个穿着紫袍的大官,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堵着咱家的门哩。他自称御史大夫加刑部尚书李适之,要郎君亲自出去见他!”
李适之?他来做什么?
萧炅心头咯噔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瞬间紧握。
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按理说长安又什么风吹草动,右相以往都会派人提前知会他一声为何这次刑部尚书都堵到了他家门前,他却一无所知?
莫非是李林甫被清算了,他自身难保才无力给自己通风报信?
萧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已经知道了因为一句谶言李林甫的宰相事务被罢免之事,也知道长安朝廷上太子党正在对右相党喊打喊杀。
而他又一向跟李林甫亲近,被连累再正常不过了。
萧炅心中暗自叫苦,心里埋怨李林甫怎么倒台这么快,连给他断绝关系保住自己的时间都没留下。
按理来说,李适之只要到洛阳府中静等,派人将萧炅带回洛阳府衙门再提审便是,可李适之生性不拘小节,性子急切,等不及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耽误了,正巧去洛阳府也要经过萧炅府邸,就干脆堵了门,打算直接把萧炅带回去提审。
主打就是出其不意,也防止萧炅听到了消息之后作出应对逃脱罪责。
“萧炅。”李适之看着他,表情冷肃,他从袖中掏出一纸诏书。
“朕绍承命御史台严查萧炅,一经查实,绝不姑息,定行重典。”
李适之不顾面露骇然的萧炅,直接吩咐侍卫将他压住带走。
毫不客气。
萧炅没想到李适之竟然会直接不顾情面让人在大街上就把他压住,顿感大失颜面,恼羞成怒大喊:“放我下来你当着天下人的面给老夫如此难堪,就不顾同朝为官之情吗?”
他自以为就算他受了李林甫的牵连,也顶多就是如严挺之被张九龄牵连一般,贬出中央去偏远州郡任一个太守,官职还在。
可如今李适之对他的态度却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士大夫,更像对一个罪人。
李适之却对萧炅的大喊置若罔闻。
王拱是李林甫的党羽,此事是由王拱在大朝上爆出,说明就连李林甫都拿萧炅当作弃子了。
一个没人保的弃子,按照他那些罪名,估计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贬为庶人,更大的可能是被流放千里,这样的罪人也配他搭理?
衙署大堂,萧炅被带到了堂上,他衣袍都被侍卫扯乱了,头上的幞头也断了一根帽翅,歪歪斜斜漏出半边灰白的头发丝,显得狼狈极了。
可萧炅却还努力维持着他的风度,他抬手理了理幞头,怒视李适之:“同朝为官,李尚书当真就一点面子都不留给老夫?”
“同朝为官?”李适之笑了笑,“你可知晓本官为何会亲来洛阳?”
诏书是要留存后世的,上面只能写光明正大的原因,而不能把帝王迷信写上去。
“御史台派到洛阳来的御史上报,七月初一,有日落于你名下的园林之中,是因为你兼并良田,逼死百姓,贪污枉法,所以上天才会降下警示。”李适之目光落在萧炅脸上。
萧炅的面色瞬间就苍白了,方才还不急不缓的萧炅竟然两腿一软,直接软瘫在地。
“冤枉啊,并无此事啊是李林甫害我!”萧炅终于知道了为何他这回一点风头都没有收到。
是李林甫把他当成替罪羊推出来了。
他跟李林甫混了这么多年,李林甫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了,李林甫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斩草除根。既然李林甫选了他当了替罪羊,就必定会把事情做绝,绝不会给他翻身报仇的机会萧炅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他如今只能希望李适之跟李林甫不对付,不会替李林甫陷害自己了。
沈初作为第一发现人,当仁不让带着李适之等人来到了汝阳县。
人数并不少,沈初、周季与李适之,随行的还有一队郧卫,属于三卫之一,也是平日负责贴身保护帝王的亲卫。
到了汝阳县,沈初与李适之久翻身下马,沿着道路往前走。
“萧炅在汝阳县一共有三座庄子,我们如今所前去的这一座庄子,便是百姓看到有日落于其内的庄子。”沈初解释道。
李适之颔首,目光却不在沈初身上,而是看着路两边田地中的几个老农。
再有一个月田地中的稻米就可以收割了,去岁洪水,大半个伊川县与小半个汝阳县都遭了灾,今岁风调雨顺,不少农民都盼着田地丰收,好补一补去岁的亏空。
“喊他们过来。”李适之指了指正在田中拔草的几个老农。
很快几个老农就被勋卫带了过来,他们瑟瑟发抖,靠在一起不敢直视李适之。
李适之板着脸发问:“尔等七月初一可曾见过有星坠于周围?”
“小人小人没干错事啊”几个农夫挤在一起,害怕的望着李适之,瑟瑟发抖。
他们被一群带着刀剑、穿着铠甲的侍卫围着,为首穿紫袍的官员气派威严,开口质问他们,这些农夫见过最大的官员就是县中的小吏了,何曾见过这样的排场,顿时被吓得两条腿都打哆嗦,根本没听清李适之问什么。
李适之皱眉,看着这几个农夫不知该怎么办。
还是沈初看不下去了,对着李适之叉手:“可否容下官询问?”
李适之微微颔首,允许了沈初的请求。
沈初走到这几个农夫身边,安抚笑笑:“不是你们犯了事,我们是路过此处想问你们打听些事情,打听到了我们就走了。"
沈初声音温柔,加上他身上穿的也不像李适之那么气派,身上也没有佩戴刀剑,很快就安抚好了几个农夫。
“听说前段时间有星落在这附近?你们之中有谁亲眼见到了吗,落在了哪个方向?”沈初温声询问。
一个年纪略大些的黝黑农夫在衣角上蹭蹭手上的泥巴,指了指西边。
“俺们都看见了,可大一团火嘞,从天上往下掉,掉到那边去了。”农夫迅速道,生怕说慢了再被责骂。
沈初又看向其他几人,其余人也都拼命点着头。
随后沈初才回到李适之身边,低声道:“萧炅的一处庄子就在那处。”
李适之赞赏看了一眼沈初,觉得这个年轻人颇为得用,这次也是立下了功劳,回去提拔一下未尝不可。
到了庄子,李适之直接让侍卫压住了庄头。
“你这庄子上都种些什么?”李适之威严问。
庄头自然也知道有星落入他算管辖的这个庄子的流言,可天地良心,他那天是看见了有一团火往下落,可是真没落到他这个庄子上啊,他离得近,他亲眼看到那团火还没落到地上就没了。
“贵人,庄子上真没有什么星星落下来啊…”庄头战战兢兢。
“老夫问你,你答话便是,不必多言!”李适之斥责道。
庄头哭丧着脸:“庄子上有田地三十顷、桃林十二亩、李林十七亩”
“李林?李林在何处?”李适之抓住了关键。
很快一行人就站到了李子林边上,李适之吩咐侍卫们进去寻找。
从清晨一直找到晌午,这才发现有一块地方不对。
“尚书,这下面埋着东西!”
一个侍卫顶着满头大汗跑过来激动道。
“挖!”李适之一挥手。
侍卫从庄子上拿了铁锨跟铁铲,埋头苦挖。
很快一块标准的“陨石”就被挖了上来。
沈初看着这块跟天文科普书上一模一样的陨石默默侧开了头。
偏偏在场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看着那块陨石的表情都充满了震惊。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果然是上天降下的神物。”一人大着胆子碰了一下陨石。
“尚书,这块神石上还刻了字!”一人眼尖,大喊。
李适之立刻冲了上去,蹲下细细看着陨石上面的字。
“这是何时的文字?”李适之喃喃道。
李适之本身的文学造诣就不低,可他辨认了许久,也没有分出来这块陨石上刻着的是哪两个字。
沈初深吸一口气,委婉提示:“或许上天和人间并不用一样的文字呢,下官看着这倒像是两个图形。”
亏他跟李长安害怕露馅,特意没有刻字而是刻了两个通俗易懂的图形。
李适之又细细瞧了瞧,“上面这个图圆溜溜,下面这个倒像是一堆柴火.
嘶,细看上面这个图倒是有几分像太阳。”
上日下火,正是一个萧炅的“炅”字。
可若要是再往深处解读,也能解读成太阳被架在火上烤。
是指洛阳在萧炅的迫害下,百姓的日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还是指陛下被架在火.
李适之紧皱眉头,看着这一块陨石若有所思。
“将此石送到长安,让太史监那群人看看吧。”李适之最后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
最终这一块陨石被四百里加急送至长安,与陨石一同被送到长安城的,还有萧炅的罪状。
兼并土地、强占良田、欺男霸女以往只是洛阳天高皇帝远,萧炅仗着自己是洛阳官职最高的东都尹,又有右相李林甫在背后为他撑腰,所以肆意行事罢了。
甚至连掩饰都只是糊弄敷衍的略微掩饰了一下,根本经不起细查。
帝王大怒,下旨将萧炅贬为庶人,流放至岭南道崖州,贪污所得资产全部没收归属洛阳府。
八月丁丑,帝王下旨,升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李适之为左相。
丁亥,突厥阿布思及默啜可汗之孙、登利可汗之女相与率其党属来降。
同日,右相李林甫养病多日,身体已经康健,加为尚书左仆射,依旧为百官之首。
九月初,萧炅的家产终于被清点干净,也到了他被押送至岭南崖州的日子。@今岁温暖,哪怕已经进了九月,天气依然没有冷下来。
洛阳道南,从此处可以直接看到位于洛阳西南方向的周山,还依稀能看到周山上搭建的烽火台。
李长安站在道旁,身穿一身红绿襦裙,外罩纱帛,头上插着几根珠翠,拢着手站在柳树下,似乎在等人。
樊宁则站在她身后半步,身穿利落胡服,脚下蹬着一双乌皮靴,右手一直按在腰间佩剑上,表情有些雀跃的盯着道路北方。
很快她们就等到了她们要等的人。
一个身上脏兮兮,身上散发着臭味的老头被两个狱卒押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来了。
正是萧炅。
萧炅走在流放的路上,只觉得悲从心来,往日种种却如云烟一般。
他这段时间待在洛阳牢狱中,虽说没有被严刑拷打,可日子也不好过,往日的山珍海味成了又馊又硬的馒头,往日的妻妾美人成了牢狱墙角溜走的耗子他的千顷良田,十几座宅院,数百个仆妇,一夜之间就化为了乌有。
“见过李娘子。"
忽然,押送着他的那两个狱卒停了下来,萧炅抬头,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女子。
萧炅认得她,寿安公主,整日与那个颜真卿混在一起。
@李长安笑盈盈看着萧炅:“东都尹,许久不见啊。”
来者不善。
萧炅察觉出了李长安语气中的威胁,他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却又被狱卒粗暴的拽着锁链扯了回来。
李长安笑眯眯道:“我特意在这等着见你一面呢,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
“来见一见吧,她叫樊宁,是薛家人,薛讷和樊梨花的孙女。”李长安往旁边走了一步,露出了她身后的樊宁。
“七月初六,正是她带着人将陨石埋入了你家园林中。”
李长安轻飘飘撂下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却让萧炅如遭雷击。
“是你害我?”萧炅目眦欲裂,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想要往前冲,却被狱卒拉着锁链按在了原地。
李长安痛快承认:“是我动的手。”
“我与公主无冤无仇”萧炅声音颤抖。
李长安不解道:“怎么能说是无冤无仇呢?这天下是我李唐的天下,天下万民皆是我李唐的子民,你欺负百姓,就是欺负我啊。”
萧炅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看着李长安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这算是什么原因?
李长安却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打开,低头念着:“萧炅,生性奢靡,兼并土地,贪污赈灾粮。死在你手上的人有七人,被你逼迫至家破人亡之户有三十七户,被你用各种手段强买了田地而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有七十二人。开元二十九年洛阳水灾,朝廷拨粮三万石,你以次充好,贪污灾粮u李长安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抽在萧炅身上的鞭子。
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记得他原来害过这么多人。
“当然这些只是我查出来的事情,你做官的年纪比我的年纪还大,有许多事情已经查不到了。"
李长安看着萧炅,面无表情。
“难道你不该死吗?”李长安看着萧炅,反问他。
而后又自问自答:“我觉得你该死,杀一百遍也不为过。”
萧炅感受到了杀意。
李长安是想要他的命!
不行,他得活着,他的家财虽然被抄了大半,可他还有藏在别处的金子…
他的妻儿会打点狱卒,到了崖州,他依然可以买一大块地过小富即安的日子他舍不得死啊!
“饶命唔!”萧炅刚要开口求饶,却被身后伸出的手给捂住了嘴巴,他挣扎着往后看,却只看到了狱卒狰狞的脸。
李长安笑吟吟道:“我不杀你。只是这两个狱卒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他们,毕竟是你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嘛.
萧东都尹,安心上路吧。”
说完,李长安又冷冷看了萧炅一眼,随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开了此处。
一个死人,不值得她再多说什么了。
只留下萧炅和两个看着他露出狰狞笑容的狱卒。
“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了。”李长安忽然停下脚步,回首嫣然一笑。
“如果不出意外,新东都尹会是严挺之,你的老熟人了,洛阳交给他,我很放心。”
萧炅面如死灰。
天理昭昭,善恶到头终有报,他倚仗权贵,多行不法,就该死。
萧炅被狱卒拖走了,李长安则登上了周山。
从周山山顶上可以将洛阳城尽收眼下。
李长安俯瞰着脚下的洛阳城笑了笑。
这是她的洛阳城。
李林甫估计这几年也不敢轻易往洛阳安插人手了,他避嫌还来不及。
洛阳,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建设嗯,先建学校吧。
下山之前,李长安又往西北方向远远眺望了一眼。
那是长安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