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气喘吁吁,疾步上前走到他对面。
她呼吸急促,小声说道:“我不是来挽留大人,是想亲口告诉大人,我阿娘的病好多了,阿弟也很好,多谢大人的帮忙。”
谢敛有些意外。
宋矜的性子实在太过于软和了些,而秦念傅琼音却骄纵惯了,两人凑在一处,等会还不知道要怎么吵她。何况如今的宋矜,在傅琼音面前,也确实说不上话。
他正要开口。
隔岸的小童便拽着风筝线,疾驰朝着桥这头冲过来。
眼前的女郎被撞了个正着,纤细的身型一晃,脸色白得如同纸糊的,轻飘飘的柳枝似的,朝着石桥栏杆撞了过去。
谢敛广袖被风吹动,他没有伸手。
他眸色清冷沉着,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但袖口先是一沉,随即手腕被柔腻冰冷的手指攀上,攥在他温热跳动的脉搏处。
垂眼时,女郎眼底有些惊慌,却不是厌恶和恐惧。
她险些摔跪在地上,因为攀着他的手腕,尚且只是矮身靠在栏杆上。他想起在老师府中初见那次,宋矜宁可衰撞下去,也生怕碰到他一点。
在他眼中,眼前少女的喜恶十分青涩直白。
她挣扎了一下,想借力站起来,却踩住了衣摆。
谢敛指尖微顿,没有动作。
女郎攥得更紧了些,腕间有些发麻,又仿佛带起一阵酥麻。谢敛本能后退一步,她再度失去重心,连带着趔趄好几步,险些再次摔了下去。
藏着荔枝甜的药香扑面而来,对方骤然松手。
眼看着她要摔了,谢敛终于伸手,抬住了她的小臂。女郎却主动靠过来,攀上了他的手,借着他才终于站稳了,并没有躲开。
她此时才仿佛后知后觉有点害怕,谨慎地后退了一点。
谢敛垂着眸子打量她,少女细白的指尖冷得发青,微微颤抖。他看着她近乎本能的恐惧,若有所思,仍旧与她保持距离。
宋矜向他道了谢,又说:“上次带着礼物,想去谢大人家中道谢,不料大人正在值夜。”
谢敛瞥她一眼,没有告诉她那是个善意的借口。
她又说:“父亲留下几卷珍本,我想送给大人。我下次再着人送去,便让下人收下吧。想来大人是会有用且喜欢的,是前朝一位仵作所作的笔记,市面上找不到。”
宋矜应当是觉察到了,他是故意借口,不在家中接待她。
“不必了。”谢敛回头瞥了一眼,见有人追来挽留,不再多话,“下次见到阿念,也不必再理她。以你如今的身份,不必再与她们往来,免得惹人议论。”
宋矜愣在原地。
她原本以为,谢敛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但才回过神来,追来的婢女不论青红皂白,张口便嘲讽道:“宋娘子,您便是不想挽留谢大人,也不必孤男寡女地留着谢大人!”
这话劈头盖脸,又是说她表里不一,又是说她不守规矩勾引谢敛。
宋矜脸烫得厉害,反抗道:“我并未……”
婢女插了腰,十分尖刻地打断她,“谁家好人家的女郎,不带婢女,就敢孤身和郎君凑在一起?何况,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矜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摔倒,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模样。
她有点羞窘,但更恼怒于对方的胡扣帽子。
可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起。
宋矜立在原地,脸颊火辣辣地烫,难堪得眼睫都在颤抖。
但还未及开口,身侧便响起一道徐徐的嗓音,透着些高位者的压迫:“留着宋娘子交代几句话,倒是本官的不是。”
那婢女面色一变,霎时间支支吾吾:“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谢敛微讽,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宋矜都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谢敛一眼,可他面上确实是一派的公事公办,不近人情的冷漠。
“宋娘子,奴婢只是提醒您如此不妥……”婢女怕谢敛,只好哀求宋矜。
宋矜却不傻,反而问道:“以傅家的规矩,总不至于教你这般轻嘴薄舌。你不感恩谢大人矫正,反倒还来我跟前搬弄是非,是觉得我好欺负么?”
谢敛淡瞥她一眼,似乎并不反对宋矜的说辞。
相反,他帮了宋矜。
婢女脸色惨白如雪。
她是知道谢敛冷漠性情的,自家女郎都捂不热。但很明显,谢侍郎待这位宋娘子,竟比她家娘子还要好上百倍。
好在远处有人过来,婢女屈膝行礼,奔向了自家主子。
宋矜恍然觉察过来,谢敛方才的话并不是嫌弃她。
是真心觉得,傅琼音和秦念并不好缠,理所应当地让她离这些人远些。但以他的身份来提醒,未免有些古怪,实在是太过于……
有些过于亲昵,分明秦念才是他妹妹。
虽然他有恩于她,又与她有一桩秘不可谈的婚约,可也没有这么身后的交情。
“沅娘。”秦念喊道。
宋矜回过神,才意识到几个熟人都跟了过来。再不远处,还缀着几个可能不太熟,但厚着脸皮跟过来的女郎与郎君,全都眼巴巴看着她和谢敛。
哪怕没什么交情,宋矜也知道,谢敛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开年便弹劾了皇陵案,又解决了前不久的太后逼宫。无论哪一桩事,都是轰动天下的大事,令人又敬又惧。
既然傅琼音和秦念来了,她便朝着两人走去。
章四郎也被拉了过来,但他脸色很臭,看都不看谢敛。扭着脖子,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催促道:“有什么话,不能叫人传个信?”
傅琼音道:“谢世兄,我们准备一起联句。你的文采一向好,又是翰林,不如来给我们做评委吧?”
秦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抱着傅琼音的袖子起哄:“阿兄,你就答应傅姐姐吧。”
“还堆着一堆案子。昨日也答应了老师,只休沐半日,下午便要继续去上值。”谢敛对秦念态度堪称和蔼,如兄长那般宽容,但又带着威严,“你与傅娘子玩够了,回去记得练字。”
秦念脸一垮,哼了声。
目送谢敛远去,傅琼音的目光梭巡在谢敛和宋矜之间,忽然冷笑了声:“巧得很,沅娘说过了话,谢世兄倒是就忙了起来。难不成,你家里的事情,还没被谢世兄解决完不成?”
谁也没料到傅琼音迁怒,宋矜都一愣。
她不能得罪了傅琼音,也没必要得罪,“我只是和谢大人道了谢。”
傅琼音身边的丫鬟,却借机凑到傅琼音耳朵边上,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果然,傅琼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是死死地盯着宋矜。
她唇角往下一拉,“宋娘子,我邀你来同游,不是让你踩着高枝勾引……”
“世妹这是做什么?”
一直面色不善的章四郎开了口,眸色锐利,明显是警告傅琼音。
宋矜不说话,她本来也不想来。
何况父兄入狱后,那段日子她听习惯了冷嘲热讽,反倒不会真往心里去了。
但章四郎的话,明显是热闹了傅琼音。
傲慢的女郎恼怒地转身就走,秦念和一众女郎去追。其余郎君们更加默契,找了借口,三三两两都如鸟兽散了。
人都走了,便只剩下章四郎。
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面色,笑眼温和,对着宋矜拱了拱手,说道:“我父亲早就惦记你了,只是之前有所不便。今日已经下了帖子,世妹记得来我家中,父亲必然有话与你说。”
宋矜也想见章永怡,只是没有机会。
她点了点头,又犹豫了片刻,问道:“谢大人不是与章郎君是挚友么?方才谢大人似乎,看着有些不太好。”
刚刚谢敛的脸色太难看了,周身的血腥味很浓,浓烈的苏合香都盖不住。
况且她久病成医,能感觉出谢敛周身细微处的不对劲。
她很笃定,谢敛受伤了。
“你问我?”章四郎短促地笑了一下,这笑意不乏促狭,“宋娘子和含之走得这么近,怎么不去问一问他?他对不认识的人,尤其是小娘子,从来是不搭理的。”
宋矜听出章四郎的意有所指。
但她并不觉得,谢敛这样冷心又狠心的人,会对她存什么男女私情。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章四郎不置可否,只道:“你若当真好奇,可以今日便来我家中,含之今日恐怕是要去我家里办案。”
宋矜微怔。
吃过午饭后,宋矜便去了章府。
上回千难万难进去的府邸,今日由仆从领着,过了华丽威严的照壁,绕过曲折的抄手游廊,顺着鹅卵铺成的苔草小路,穿过月亮门就到了章永怡的书房前。
她还没进去,就猝不及防撞见一道背影。
谢敛躬身立在竹影下,伸出绀青广袖下,一双失去血色冷白的手。站在他面前的佝偻矮老头,矮小枯槁,握着戒尺狠狠地打在他掌心。
宋矜始料未及,要躲都来不及躲。
佝偻着腰的老头抬起脸,径直朝她看过来,笃定地唤了她一声,“沅娘,过来。”
与此同时,垂着头的谢敛也朝她看来。
他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的脸上,眉眼浓黑若深不见底的深渊。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宋矜也看出来,他衣摆上驳杂的深色,应当是被血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