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意外,瞳孔微微一颤。
宋矜连忙收回目光,刚刚看到的画面却没有从脑海中消失。她记忆里好看的手沾着淋漓的血,顺着指骨,往指尖下一滴一滴坠落。
由此可见,章永怡下手极狠。
官场上的师生,到底和学堂里的夫子学生不一样。她一时间,既觉得两人关系甚笃,又好奇谢敛到底犯了什么错处。
才让章永怡对他动起板子来了。
“家里人都还好?”章永怡问她。
宋矜对他行了礼,点头道:“家人都好,母亲也准备前来道谢,只是病情尚未痊愈,只好暂时等等。”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章永怡目光很亲切。
章永怡将戒尺丢开,看她时,眼底多了几分欣慰和笑意,又说:“转眼这么大了,瞧着也确实好了。这里不大干净,向文,带沅娘去你母亲那,你母亲必然也挂念着她。”
宋矜忍不住看向谢敛。
不过半日没见,他的脸色更苍白了。而章永怡所说的不干净,指的明显也是谢敛身上的血,但好端端的刑部侍郎,又怎么会满身是血?
“世妹随我去母亲那坐坐吧。”章四郎道。
宋矜迟疑了一瞬间,还是看向章永怡,问道:“谢大人,他……”
她才一出声,除了谢敛,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
宋矜有些局促,轻声道:“谢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失血过多了。若是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虞,章伯父。”
四周岑寂。
只有竹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落了青石满地,疏影斑驳。
谢敛周身绀青衣袍暗沉,面无血色,悄无声息地立在竹林下,仿佛随时便要融进黯淡的影子里去。但空中血腥味浮动,令人难以忽略。
良久。
章永怡道:“含之便随四郎一道,到你师母那拿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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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道,章四郎却一言不发,一个人闷头走在前头。
主人家不说话,宋矜也跟着沉默。
但隔得这样近,她能闻见谢敛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远比今日上午还要强烈,几乎彻底将他身上的墨香盖住了。
行走间衣袂翻飞,裸露出他苍劲的一截手腕。
从他指尖滴落的血迹,是有未包扎的伤。
她看着走远的章四郎,心中思忖。
片刻,宋矜从荷包中倒出一粒药丸,对谢敛道:“这药丸益气补血,效果向来不错。”
谢敛走得慢,但步子比她大。
他骤然止步,身形晃了一下,乌黑如雾的眸子慢慢聚焦,缓声说:“不必。”
眼前的少女眼含担忧。
谢敛终于迟缓地、疑惑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奇怪。她向来忌惮他,也曾仇视他,心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对他的不利推测。
但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谢大人。”女郎出声。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额头便被人轻轻探了一下。
对方手指柔软清凉,风一般掠过去。如果不是她的衣袖带起一阵苦涩的风,微痒的呼吸洒在他下颌处,他几乎要怀疑那是一阵幻觉。
“高热。”宋矜说着,又补充,“看你面色,失血恐怕极为言重。”
谢敛点墨般的眸子眨了一下,他略带苦恼地皱了眉,又舒展开。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变得很钝。
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有些场面,他应付起来便有些无所适从。譬如眼前说话的宋矜,她捏着丸药,又说了句什么,反正他耳边嗡鸣听不清。
谢敛没有动作。
对面的少女僵持好久,终于伸手握起他的手腕,给了他一颗浅褐色的丸药。
终于,他听见她说:“吃了它。”
他短暂地抿唇,终于听话抬手。
但就在这一刻,谢敛支撑良久的意识,终于彻底崩溃。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胸口扯呛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闭眼前,他只看到宋矜惊慌的脸。
……真是,奇怪。
温热的血溅到宋矜脸上,她顾不得抗拒,伸手去扶谢敛。
但男人身形高大,连带着她也摔跪在地上。她摔得抓紧谢敛,却察觉到,他身上的衣裳几乎已经要被血浸没透了。
他是连命都不打算要了不成?
宋矜无语至极,一边将药丸塞入谢敛口中,一边呼唤章四郎。
谢敛果然伤势太重。
只是伤势从何而来,章家的人却讳莫如深。反倒是不久,秦念就匆匆来了,进去看了一眼昏迷的谢敛,又咬着牙出来赌气。
宋矜坐在紫藤下发呆。
秦念猛地扑进来放声大哭,将她吓了一大跳。犹豫片刻,宋矜准备转身离去,却被秦念抓住了袖子,那小姑娘瞪着她,说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怎么了?”宋矜问。
秦念抽泣:“都怪你,都怪你……我阿兄完了,他这回彻底完了。宋娘子,亏我阿兄对你这么好……他又不欠你们宋家什么!他真是疯了……”
这话没头没尾,却令宋矜心脏被捏紧。
她矮下身,又问道:“谢大人怎么了?他可是被我阿爹的案子牵连了?还是别的?”
秦念捂脸大哭,恼怒地推了宋矜一把,猛地站起来,“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也做不了,你滚开!”
宋矜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草地上。
“阿念!”不远处有人喝道,宋矜顾不上站起来,与秦念一道看过去。
谢敛不知何时醒了。
他披着件宽松的霜色道袍,未束的长发顺清癯的侧脸垂下来,被风吹起几绺发尾。整个人形销骨立,苍白淡漠的脸上,唯有眉眼墨色深郁。
不过是立着这么一会,雪白的中衣便被血染透了,红得刺眼。
谢敛却恍若未觉,只道:“我在朝中得罪了些人,这些日子身边不安全。宋娘子,你如今也见到了我的模样,此后还是听我的嘱咐为好。”
宋矜不语,看着低咳出血迹的谢敛。
他明明是天子重臣,又是次辅章永怡的学生,连首辅傅也平都默认他与傅琼音来往。等闲的人,谢敛便是想得罪,恐怕也得罪不了。
她想起秦念说的话,心口跳得很快。
几乎是一刹那,宋矜就有了计较。
她站了起来,拎起裙摆便朝谢敛走了过去。
谢敛似乎有些意外,靠在深红的门扉上,垂着眼看着她走近。宋矜走到他身边,坦坦荡荡地抬起脸,说道:“大人与我说几句话吧。”
药香终于盖住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宋矜缓慢松了口气。
对面的人退后一步,宋矜抬手便关了门。
不顾外面秦念的惊呼,宋矜快速地开口:“我阿爹涉及的皇陵案,是否与太后娘娘有关?……前些日子那些流民,既然是太后娘娘召来逼宫的官兵。谢大人明明是杀了私兵,逼迫太后娘娘幽禁长乐宫,不应该是立了大功吗?”
谢敛坐在桌前,眼睫低垂。
他此时褪了束冠,倒有些闲云野鹤般的清朗。但说出来的话,依旧单薄冷冽,不带半分情绪,“你便是猜对了,这些话说出来,却是大不敬。若本官有心,你今日便要被灭口。”
“谢大人何必总是吓我。”宋矜不满。
“太后虽被幽禁,其党羽却被陛下重用了。”谢敛倒了杯水给她,却咳得水洒了半盏,“你阿爹的案子,陛下与他们,都不大满意。”
宋矜抿唇,有股难言的怒意。
但她这么久以来,也知道皇陵案一时之间,完全不可能翻案。故而她避开这件事,只问他,“那你呢?秦娘子……秦念说,你不太好。”
谢敛终于抬起脸,直视她。
对方长眉凌厉、黑眸深沉,她从前总觉得过于狠辣绝情,如今终于缓缓品出一点深沉持重来。
他说:“宋娘子,你可知道我手上,沾着多少人的血?”
宋矜哑然。
他又说:“我这样的人,再是位高权重,不也该下场凄惨?”
其实他说得一点也不错。
只是一个人对自己这样理智清醒,就成了一种残忍。
“可是……”宋矜和他谈不上什么情分。
相反,她对他更多的是猜忌。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压抑难过,至少谢敛做的所有事……很难用单纯的好坏来评判。
“可是阿念和章四郎,还有章世伯……”她忍不住喃喃。
谢敛摇头,他喝了口水,“宋娘子,我手里的人命不下万条。这么多人里面,总是有冤魂的,总有替死鬼,你难道不该为这些人气恼吗?”
宋矜猛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想起自己的父兄。
但她看着眼前风轻云淡的谢敛,又忍住了那股忌惮,再次说道:“无论如何,谢大人是我的恩人。若是有朝一日,我有能力,必然会帮谢大人。”
对面的人沉默握着水杯,摇了摇头。
但在宋矜的目光下,他还是说道:“皇陵案的漏洞,原本是你父亲交给我,从太后母家拿回赃款补西北的缺。原本弹劾宋阁老之后,本该收押在刑部,由老师审理,却被赵宝截了胡……赶在老师上书之前,便密杀了你父兄,老师只能保住宋闵。”
宋矜已经有了差不离的猜测,但亲耳听到,还是悲从中来。
她忍住酸涩,道了句谢。
“老师那里,有你父亲留给你的亲笔信。”谢敛语气温和了些,“宋娘子,今日之后,宋家便远离这些纷争吧。”
宋矜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说得对,既然太后党羽仍在,宋家现在也未必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