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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子规血(四)

    但这个时间点,却有些古怪。

    秦念恰与他吵了架,章四郎似乎也真的动了怒,连章永怡都亲自用戒尺处罚他。

    她欲言又止,想要再补救一点什么。

    “不必愧疚,你做得已经很多了。”谢敛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话语接近温和。

    窗外天色不觉昏暗了些,大概是要下雨了,急促的风卷着落叶吹入窗棂,案前书卷翻得飒飒作响,竟有些说不出来的焦灼感。

    终于,宋矜问道:“谢大人不会疼吗?”

    谢敛按着书卷的手一顿,掀起眼帘看他。

    他的目光如此清冷沉静,如同冬日结了冰的雪湖,有种近乎漠然的肃杀。但宋矜此刻,却急切地想要探究,厚厚的冰层下藏了什么。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与道义。

    那他就不是传闻所说的,心狠手辣的权臣谢含之。他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指向他的一把刀。他所保护的每一个人,都将把他推得更远。

    “伤已经好多了。”他语气淡淡。

    宋矜皱眉道:“谢大人,你……”

    门却不合时宜地被敲响了。

    不多时,宋矜和秦念便被温夫人身边的嬷嬷带走了。

    秦念和温夫人很熟了,一见亲热地过去问好。

    而温夫人生得绵软圆润,面团儿般柔和的模样,伸手对宋矜道:“好孩子,过来叫伯母瞧瞧,一晃眼就长得这么大了。”

    妇人含笑,梨涡很慈祥。

    宋矜觉得她眼熟,也乖觉地走到温夫人身边坐下。脸颊被软乎的手指摸了摸,对方身上有股子糕点的甜味,很柔和。

    “伯母……见过我?”

    “我还给你做糖丸子吃呢。”

    温夫人笑得更温和了,打开攒盒,里面装着一大盒子蜜饯果子糖丸子酥饼子,很像是自己做的。

    宋矜赧然,温夫人倒把她当孩子哄。

    “是我的不是,伯母勿怪。”

    温夫人摇头道:“你小时候的那场病,我倒也知道。高烧了一场,那样小的年纪,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倒也算是幸运了。”

    父亲外任路过沅水那年,她五岁。

    洪灾中顾不上她,她只记得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大病高烧了一场。此后体弱多病,父母也从不提她遇到的事情,连宋矜自己都含含糊糊的。

    “伯母手巧。”宋矜道。

    见宋矜不欲提及,温夫人也就不提往事了,只是宽慰了她几句。

    她又问了秦念,谢敛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秦念气恼说:“烧退了些,血也止了。但是,陛下不是最敬佩阿兄吗,怎么会……”

    温夫人打断她,“阿念,这是你阿兄自己的事。”

    秦念一愣,默默闭嘴。

    宋矜的重点在,陛下对谢敛做了什么。他身上的伤,难道是与陛下有关吗?

    可他把持城防、清君侧,不就是为了让太后还政于陛下。就算谢敛杀了不少人,又得罪了不少人,陛下总不至于会对他动手。

    温夫人又说:“你阿爹留给你的书信,你伯父让我给你。还有些钱财资产,都是你阿爹生前交托给你伯父的,今日都交给你,与你母亲阿弟好好过日子,慢慢就好了。”

    这话解决了宋矜仅有的忧虑,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还有便是……”

    宋矜原本要道谢,听到温夫人犹豫,不由道:“伯母但说无妨。”

    温夫人却瞥了眼身后的嬷嬷,嬷嬷便找了借口,将秦念带出去赏花去了。

    “何镂未必会对你死心。”温夫人叹了口气,“沅娘,你已经及笄两年了。从前是你父母怜惜你体弱多病,并未着急婚事。可如今到了年纪,再也拖不得,你阿娘恐怕也难以为你觅一桩好婚事……”

    宋矜微微一怔,看着温夫人。

    见识了这么久的人情凉薄,陡然有人如此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说不感动都不可能。

    她甚至连羞涩都难以生出,只是轻声道:“可阿娘还病着,阿弟还小,况且我又多病。”

    “所以,不妨嫁到我家来。”

    温夫人软语着牵住她的手,“许多人家,面上瞧着是诗礼之家,骨子里却终究趋炎附势、最是刻薄。你嫁过去,我与你伯父尚且不放心,更不要提你母亲了。待你母亲身体好些,成了礼,便将你母亲与阿弟接过来,一并照应。”

    宋矜呆在原地,恍然地看着温夫人。

    她觉得心口烫得厉害,连带着眼眶也滚热起来,眼泪便不由落了下来。

    “沅娘莫哭,伯母疼你呢。”温夫人抱着她,轻声哄。

    她摸了摸宋矜的头发,问她:“你瞧我家四郎如何,也不要害羞,就当我是你母亲。我家里几个孩子,都是你伯父那老古板的戒尺教出来的,没什么坏毛病。四郎虽纵性了些,却最心软善良,必会好好待你。”

    宋矜心里感动,却也很乱。

    从前家里没出事时,她就没有嫁人的打算,父亲与阿兄察觉后也隐有此意。

    后来家里出事了,宋矜不嫁人的念头就更强了。

    但偏偏有何镂,她不能如愿。

    宋矜感到肩头一沉,柔和暖意传来,温夫人的嗓音柔和,“或是等日后局势有变,你与四郎退了婚便是,又不算什么。”

    宋矜慢慢静下心来,想起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可伯父曾给我一方玉珏,”她想起谢敛,顿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还说,我的婚约……”

    “私下定的亲,又没有人知道。”温夫人笑说。

    “何况,含之那孩子做的事……”温夫人皱起眉来,叹气,“你伯父虽然没避着我,但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这会恐怕是凶多吉少。”

    宋矜心口一紧。

    她也有些莫名的预感,总觉得不妙。

    “总归,此事你伯父与他通过气了,得了应允。”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提起来。”

    听了温夫人的话,她心口却并未宽怀,反而心脏像是别扼得更紧。

    扑通扑通,仿佛要喘不过气。

    “你若是答应,我们两家也暂不声张,等合适时机直接成礼便是。”

    确实不宜声张,两家刚在风口上过去没多久。

    宋矜想着。

    她不觉间松了口气,仿佛刚刚是错觉。

    短暂且理智地思考过后,宋矜很清楚,这是章家替她想好的一条出路,最周全的一条出路。

    这个节骨眼,没必要矫情什么。

    宋矜垂下眼,有意露出点女儿家的怯态,点头道:“多谢伯母这般为我打算,我知道冷热的,我愿意。”

    话音未落,她便被温夫人搂紧了。

    “原本与你母亲没什么分别,莫嫌我体己话存了私心才好。”

    话是这么说,宋矜却清楚。

    章家与自己扯上关系,就是吃亏至极。与其说是要她做儿媳,不如说,想要给她一个稳妥可靠的容身之处。

    宋矜正要说话,帘子却被猛地掀了起来。

    嬷嬷阻拦不及,秦念一头撞到了只阔口梅瓶,急促地说道:“伯母,何镂的人堵到章家来了,要带走我阿兄……宋娘子,宋娘子!”

    在梅瓶稀碎脆响,秦念尖细的嗓音却格外清晰。

    不止宋矜,温夫人也猛地站了起来。

    “谢大人的伤势……”

    “什么?!”

    女眷不宜见外客,但宋矜却看向秦念,两人短暂地悟到了对方的意思。

    宋矜告了句辞,起身出门。

    她带着帷帽,秦念则捏着团扇。

    两人急急忙忙,也不搭理别人的阻拦,一股脑朝着外院去了。

    在屋里坐了才一小会,外头的风更大了些。

    漆黑的云层几乎压到屋顶上,四周也影影绰绰,只有偶尔闪电带出一隙天光。只是很快,便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宋矜衣裙和帷纱被吹得乱飞,不得已掀起帷纱来。

    果不其然,前院已经有些乱了。

    门房和护院似乎极其不满,正在交涉。

    而章四郎和谢敛,则已经出来了。前者沉着脸没说话,后者道袍外多披了件氅衣,立在门后的廊帘后,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冽持重。

    但风太大了,吹得湘妃帘晃动不止。

    宽阔氅衣广袖翻飞,更衬得谢敛肩头清瘦孤峭,如同一只被乌云沾湿羽翼,难归故里的鸿雁。

    “阿兄——”秦念唤道。

    宋矜心口乱跳,她张口也想说点什么,但她偏偏似乎没有说话的理由。

    于是她隔着半道湘妃帘,直直看向谢敛。

    谢敛朝两人看过来,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万千情绪,又似乎只是单纯看两人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旋即,他便起身走出了章家的庑廊。

    那场酝酿已久的雨,簌飒一声落了下来。

    谢敛衣裳很快被打湿,雪白衣领被血迹氤开,如在他领口别了一只鲜红的杜鹃花。但那红在黑压压的天色下,实在太过刺眼,实难产生好的联想。

    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没有一个人为他阻拦辩驳。

    就连秦念,都只是低下头,喃喃道:“阿兄为何非要那样做,为什么……他现在总知道后果了吧。”

    唯独宋矜僵立了一会,她骤然朝着雨幕中扑去,扶着帷帽淋雨冲向谢敛,隔着雨幕看他。

    “谢大人,保重。”

    谢敛沉默片刻,躬身对她行了个礼。

    便回过头,任由上了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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