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的表现的确出乎刘辩的预料,包括后续《扶风赋》的流传。同样让刘辩觉得有些意外。
这件事提醒了刘辩,他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引导舆论。原本被他忽视的诗赋,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
总体的结果非常好。
《扶风赋》的流传,让更多人将目光投向了扶风土地。
在经历过新莽时期的战乱之后,昔日的沃野千里变成了千里无鸡鸣。原本人口众多、百姓富足的关中早已经残破不堪。在光武以来,原本属于内史的三辅最大的存在感,就是羌乱会不会威胁到历代先帝的陵寝所在。
也就近些年来,因为凉州逐渐变得安定,三辅靠着屯田才开始逐渐吸引人们的目光。
雒阳西城外的一处酒肆之内,一伙年轻士人正在讨论着时下最火热的话题。
懂行的本地人一眼就能瞧出来,这些士人大概是来游学的。要是太学生,他们会更愿意在城东或是城南。而离此更近的鸿都门学诸生,相对而言会更低调些。
但既然是年轻士人,不论是何来历,聚在了一起,总是要慷慨陈词的。
论及《扶风赋》,有人从用词上称赞,有人从立意上夸奖,也有人赞美起了何颙的品格。
可有人赞美,并不意味着没人诋毁。
其中一人说道:“诸君在《扶风赋》看到了文采,而我则在其中看到了谄媚逢迎,诸君或许还不知,诸君口中的‘何公’原本是被押往扶风的,如今却得拜为议郎。”
附近的另外一桌,一个老者正与一个年仅三旬的儒雅文士饮酒座谈,听着这一幕,老者的心中波澜不惊。
文士见状,笑着摇头:“稚子之言。”
老者却说:“文若此言差矣,未尝不是赤子之言。”
“公言之有理,彧失言了。”文士正是荀彧。
老者摇了摇头:“赤子、稚子一字之差,未事到临头,谁又能分得清呢?文若不算失言。”
说着,老者扫视着四周的行人与房屋,心中反而泛起了波澜。
“放在数年前,老夫必然会坚持以为凡事都应当复古,去恢复古时的三代之治,可这数年几经浮沉,反倒有新的感受。”
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年轻士人们谈论的主人公何颙。
何颙并没有责怪在他被送到扶风的这几年荀彧没有照顾他,毕竟在事发之前,荀彧就曾隐晦地提醒过他,只不过当时的他过于自信,无视了荀彧的劝告。
而相比于年轻士人们的言论,更让他惊讶的反而是这几年雒阳的变化。
生活在其中的人或许察觉不到日积月累的改变,但何颙却看得分明。与他离开时相比,不仅雒阳城外的房屋增加了,里坊扩大到了更远的地方。
譬如他现在所在的酒肆,在他离开雒阳时,应还是一片白地。
何颙虽还未进入雒阳城,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他在这雒阳城原本的近郊已经看到了繁华。
此处虽没有集市,却也有在自家房屋的墙上开个小窗售卖炊饼、蜜水、米汤的百姓,充满了热闹的生活气息。
何颙甚至还看到了几位有着异色头发瞳孔的胡人,以他的见识,倒不会因此觉得奇怪,可令他惊讶的是,路过的百姓行人对这些胡人竟也是见怪不怪的态度。
胡人买肉馅的炊饼时竟还用着不太流畅的汉话与人讨价还价起来。
结合他在扶风的见闻,正是一切向好的明证啊!
回过神来,何颙注意到年轻士人们的争论仍在继续。
现代互联网对线时有一条真理——永远不要试图说服别人。
因为没人可以靠着几句话改变一个人的三观。
放到现在,就算是在线下见面,想要改变一個人的观点也是极难的。强权也只能让人面服心不服罢了。
何颙见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持有不同观点的两方俨然下一刻都要打起来了。
一旁的酒佣担心地看着这边,生怕酒肆中的瓶瓶罐罐遭受无妄之灾。
看到这一幕的荀彧本要发声阻止这一场可能会升级的冲突,却听旁边的何颙重重咳了一声,遂将到嘴头的话咽了回去。
“诸君可否停上一停,容老夫倚老卖老,说上几句话?”
在场的士人们见何颙很有风度,一看就非常人,而他身边之人更是仪表堂堂,只坐在那里微微一笑就让人如沐春风。
他们停止了互相的争执,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却很有话语权的士人恭敬地拜道:“小子贾逵,长者当面,逵不敢无礼,方才友人间的争论让长者见笑了……还请长者不吝赐教。”
何颙说道:“老夫听了许久,诸君所争论者,无非是《扶风赋》中所言是真是假。”
“老夫痴长这多年,也就近些年才明白一个至理——圣人流传下来的经学自不可小视,可若要将其中的道理贯彻到底,还需身体力行!”
“君等风华正茂,正是意气之时,既然对扶风现状存疑,如有意,不妨往扶风一行,至乡里之间,一见真伪!若觉所见仍不为实,不妨暂住一段时日,以辨真假。”
争论着的士人们愣住了,他们原本以为何颙会支持哪一方,或是缓和一下他们的矛盾,却不曾想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扶风虽有一个有名的大族马氏,可经学大家马融已逝,相比于雒阳,扶风的学风要差太多了。
当即就有人心生退意。
但——“那就去一趟,辨一辨真伪!”
当即有人顺着何颙的话喊道。
上头之后,此君又对着那位最先说出何颙谄媚的人质问道:“可敢往扶风一行!”
“有何不敢!”
这就是年轻人。
一时间,有自告奋勇准备同去的,也有想要留下并试图劝说更多人的……不一而足。
何颙笑了笑,也不管这些人之后打算怎么办,就要招呼荀彧准备离开。
先前请教何颙的贾逵这时才想起问道:“敢问长者名号?”
“老夫何伯求,一无名之辈罢了。”说罢,何颙挥了挥衣袖,与荀彧付完酒钱一同离开酒肆。
只留下现场之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真的是写出了《扶风赋》的何公吗?”
贾逵说道:“能说出方才言论的,只怕也只有一位何伯求了。”
说完,他看向在场众人:“诸君,在下下月便要入太学,只怕不能与诸君一同前往扶风了,甚是遗憾。”
成为太学生是正事,自无人有理由指责贾逵。
贾逵又朝那几位决定前往右扶风一行的人拜道:“烦请诸君归来时,逵定在此为诸君接风洗尘!”
“善!”
……
其实,自从《扶风赋》流传开来之后,类似的争论一直都在。
何颙的声望在这期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还是有许多清流好友的,过去他与袁绍为党锢之人奔走留下了不少情分。以前何颙被送去扶风屯田时,因涉及宦官,害怕宦官肆虐的情况重演,这些人不好开口。
但雪中送炭不易,锦上添花却很简单。
在刘辩的运作之下,《扶风赋》再度向外流传,山东、江南、河北、巴蜀……但凡会去了解些实务的士人,都通过何颙的《扶风赋》了解到了右扶风官民一心,对抗持续二十余日大雨的壮举。
而其中所记载的以天子为代表的朝廷对于右扶风的全力支持,虽只有那么两句,但……足够了!
并州,南匈奴王庭。
拓跋洁汾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生死皆在他人之手,他凡是只能配合。
也是这个时候,拓跋洁汾才了解到在他被俘之后索头部的现状。
饶是曹操、羌渠等人当面,当知道索头部已经不复存在之后,拓跋洁汾仍忍不住破防痛骂他不算太喜爱的长子——“匹孤竖子难当大任,早知如此,最初就不该给他分配部众!要是早立力微,当不止于此!”
没了索头部,他的价值又变低了,拓跋洁汾是真不想再回到诏狱里去了。
羌渠对塞外的了解基本与曹操互通,他早些年可吃过鲜卑人不少苦头,索头部拥有西部大人,在这个过程中“功不可没”。
如今汉人要用拓跋洁汾,他无法拒绝,但取笑两句还是可以的:“你那幼子拓跋力微的确比长子强,长子也只是窦宾的部属,幼子干脆就是女婿了。要是幼子统率索头部,两部合二为一,倒也算一家人整整齐齐!”
羌渠大笑起来。
拓跋洁汾被气得脸色发白,可面对着他曾经瞧不上的羌渠,他现在却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曹操轻咳一声,羌渠悄悄看了一眼曹操,见曹操脸上也扬起了笑容,他自己的笑声继续了下去。
片刻之后,曹操正色对拓跋洁汾说道:“以本将军观之,若让你孤身出塞,只怕你有死无生……昔日汝等入寇,尚有些俘虏,被本将调集了过来,作为你的部众,供你驱使。”
拓跋洁汾闻言,也顾不得方才羌渠对他的取笑了,连忙感谢曹操道:“将军大恩,洁芬没齿难忘!将军放心,我带着这些人出塞,一定牢牢遵守将军的命令……”
可曹操早在接手拓跋洁汾时就被贾诩提醒洁芬存有反复之心,自不会因为洁芬的表忠心而大意。
所以,他对着拓跋洁汾言语坚定地说道:“非是你出塞,而是你的部众出塞。”
“如今索头部已没,此部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若其出塞后一去不返……”曹操冷哼两声,未再多言。
羌渠又笑了起来,结合羌渠盯着他脑袋的眼神,似乎是在想用他的脑壳做酒器是否合适……这让拓跋洁汾有些胆寒。
曹操的动作很快,一些至今还活着的鲜卑俘虏被带到了拓跋洁汾面前,在刻意挑选之下,其中有不少原本就出身索头部。
在过去这几年,这些俘虏过得可比拓跋洁汾惨多了,其中大部分都被安排进了原本已经近乎废弃的北地郡的弋居铁矿,重新开采。
有人看到拓跋洁汾的身影,忍不住痛哭起来。
拓跋洁汾想到曹操的警告,他知道,自己的以后,全靠眼前这些人了!
“本将会为伱提供些钱粮武器,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去收取部众之心,本将只看结果!”
在得到曹操的允许之后,拓跋洁汾冲进被看管起来的部众之中,一一扶起那些痛哭的部众,拥抱着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
是夜,拓跋洁汾也一直活跃在他的部众之间。
当管控他们的汉军隐没,也有鲜卑人大着胆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大人,汉人与我们是世仇,绝不能服从他们!”
“不跟着大人,难道你还想回去挖矿吗?”当即就有人反驳。
“若要为了汉人去向鲜卑同族挥刀,我宁愿回去挖矿!”
“回不去了。”拓跋洁汾摇头道,“若不愿跟随我,汉人是不会放过你的,只能是个死!”
“那我宁愿死!”
拓跋洁汾闻言一声叹息,走上前去拍了拍此人的胳膊,叹道:“你想的,我又如何不明白……只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意思是我们现在只是汉人手中的待宰羔羊……”
说着,拓跋洁汾将面前之人揽入怀中。
“活着,才最重要!”
与他的话同时传出来的,还有惨叫声。
随后,拓跋洁汾感觉怀中一紧,遂将插入对方腰间的匕首又转了半圈,待他松开手时,怀中人直接软在了地上。
他握紧带血的匕首,环视着众人,猛然一咬牙,割下了自己的半只耳朵,然后大喊道:“我拓跋洁汾在此立誓,跟着我,绝不会再让你们吃不饱,穿不足!有我一口肉,就绝不会让你们啃骨头!有违此誓,人神共愤!”
“大人!”立马有原本索头部的人跪在了地上。
不多时,近乎全场景从。若非其他人手中连个匕首都没有,只怕会有不少效仿拓跋洁汾的人。
而少数还站立的,要么迫于压力选择从众,要么……只能赴死了。
一直隐在暗处的曹操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离开了。
拓跋洁汾总算不是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