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九年,天下太平。
是岁,刘辩二十有三。
在刘辩的记忆中,这曾经是建安二年,曹操才迎天子未久,已经在前一年自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以听。而就在这一年,袁术称帝。
刘辩秉行着息兵安民的政策,这一年,他只打算执行此前已经定下的政策。
不仅要安民,也要安备受管制的基层小吏。
是以,自光熹八年年底开始,朝廷除了固定的公文,几乎没有额外的诏令下达。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昔日国家以高官贵族迁居偏远之地,许以重赏,所为者,乃是兴教化之道,定一方安顺。”
“今部分大姓居于边塞之地,累世为郡中冠盖,却只为谋私,毫无为公之心。更有欺压吏民,甚至煽动作乱者,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堂之上,刘辩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他也无须掩饰。
“着刘玄德持节,至南中清查不法,严惩不贷!”
不用派重兵,这是南中四郡后来的发展给刘辩的信心。
戏剧性的一幕是,在刘备带着军队和官吏离开之后,自觉原本在南中独一无二地连接蛮族和州郡的地位受到了严重挑战的一些汉人大姓想要趁机恢复他们原本的地位,结果却是那些以前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蛮族不乐意了,最终双方发生了冲突。
刘备、诸葛玄,和更多的跟着他们在南中耕耘的官吏的努力没有白费。
刘备此去,只需要收尾即可。
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虽然南中已经属于流放之地了,但完全可以流放到朔方或是西域嘛!
而在确定了南中方向后续的处置之后,刘辩并未到此为止,而是更进一步的问道:“此等奸恶之徒,岂是南中四郡所独有?”
刘辩从来没有指望所有官吏都是因公废私的圣人,但这些世代当郡吏的士人为一己之私,而置大义于无物,那就是已经有了取死之道了。
在刘辩的质问声中,朝堂之上一时很是安静。
在群臣沉默了一阵之后,接替贾诩成为校事校尉的伍孚进言道:“陛下,蛮荒之边郡偏远,昔日校事部力有未逮,今至之,常闻有边郡大姓视法度于无物……”
伍孚在成为校事校尉后,维持着他之前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说起话来,也是条理清晰。
从交州、南中说到河西四郡,讲述着这些郡县大姓的恶事——犯法之后,长吏考虑到郡县稳定,不加过问、倚仗郡中权势,欺压良善……又如敦煌郡中大族,尽管这些年收敛了不少,但仍有欺压来自西域的胡商、强买强卖之举。
原本还有敦煌太守赵岐弹压,然去岁以来赵岐身体便不好,请辞的奏书还没送到雒阳,他就已经病逝在任上了。
而在赵岐病逝后,原本还有些顾忌的一些敦煌大族当即趁着这个机会变本加厉。
这些行为,最终都通过敦煌郡监察从事、正在陆续前往西域的诸王与宗室、校事郎等不同的渠道被汇聚到了雒阳。
在当下,朝廷需要议论对赵岐这位党人出身的老臣的封赏,以及下一位敦煌太守的人选。
作为河西与西域的连接点,敦煌郡对于开拓西域的汉人十分重要。
在凉州刺史治汉阳郡的的前提下,敦煌太守掌管着汉室对于西域的后勤支援,所以,为了经营西域的大略,赵岐的继任者必须是一个干吏。
如今的汉室可谓是人才济济,要想找出一个合适的敦煌太守并不难。
可有这些问题的,何止一个敦煌郡。
赵岐活着的时候,敦煌郡的大族们表现地很安顺听话,但赵岐病逝,他们就忍不住了。
这让刘辩不禁想得更多。
虽说天下无数百年不易之法,但他不免担心,一旦有那么一天,他所颁布的法令会不会也这么被轻轻松松地违逆。
而在他目光所未能及之处,有多少豪族豪强和敦煌的大族,只是在一时蛰伏,等待机会?
想到这里,刘辩觉得,就算先不施行,也该试着规划一套新的制度了,尤其是对于郡县。
朝会结束之后,荀彧和贾诩联袂回到了尚书台中,作为左右仆射,在尚书台扩建之后,他们有专门的办公场所。
而在刚回来之后,荀彧就开口问道:“文和,我观今日陛下所言,应是因敦煌郡之事对各地豪族不满。”
“不可否认,今天下各郡国,皆有冠盖之族,世代为郡吏,对郡中的影响过于深了。然以我之见,这未必是坏事。为了名声,这些郡中冠盖总会更加照顾乡里。”
“是啊,明面上的确如此。”贾诩语气平淡地说,“毕竟黔首可欺,说不得给人当牛马了还感恩戴德呢!”
荀彧听了,便知道贾诩误会他的意思了,补充道:“吾并非是为了郡中冠盖张目,不可否认,其中固然有害群之马,然总不至于矫枉过正吧?”
“且以今之官制,郡中百石及以下官吏几乎全是本郡之人……这不仅是定制,更是因为非本郡之人难以服众,遑论深入乡里。就算除去了原本郡中冠盖,前者既去,总有后来者。”
荀彧的意思很明确,只要郡中的行政体系在这儿了,必然会有冠盖之族的诞生。
贾诩自然听得明白荀彧话中所指。
他可是知道,荀彧所在的颍川荀氏,绝对是颍川郡排的上号的大族,尤其是近些年以荀彧、荀攸、荀悦为代表的三荀,在外人看来皆是公卿之资。
荀氏早年间有感于朝廷风气不好,最能代表荀氏的荀氏八龙中有数个终身为处士,就算当了官的,很快也会返回乡里,并未怎么经营门生故吏。
当时唯一一个荀氏八龙中的高官是荀彧的父亲,二龙荀绲,他因为为荀彧定下了和中常侍唐衡女儿的婚约而受到士大夫的鄙视,然他做到了济南相……若非在荀彧两岁的时候亡故,恐怕早就成为公卿了。而在二龙荀绲死后,荀氏便再也没出过二千石级别的高官,直到荀爽再度入朝。
也就是荀爽去世得早,不然多一个公卿级别的大臣,即便少了些门生故吏,但将荀氏称为颍川豪族之首一点也不为过。
可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当前的荀氏来说,现行的郡吏征辟制度是极为有利的。
因为无论是有何等追求的颍川太守,都需要征辟荀氏中人为郡吏——要名声,荀氏有;要贤才,荀氏有;有人脉,荀氏有;要德行,荀氏还有!
如此,荀氏在颍川势不可挡。
这也是贾诩之前误会荀彧之言的原因之一,除了荀彧当时的话,本身就有误导性之外。还有就是贾诩不太相信荀彧会这么简单的放弃他们的宗族利益。
因此在内心震惊之余,贾诩看向荀彧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欣赏,他不禁扪心自问,换做是他,能这么果断地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以往虽然经常和荀彧在天子面前交流政见,但两人私下里却没有更多接触,现在贾诩愈发觉得荀彧的确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后世总有人完全以地域论的角度认为荀彧之所以反对曹操称公,是因为曹操从许昌迁都邺城,进而把荀彧当成了颍川集团的代表,并且还理所当然的认为荀彧是为了颍川集团的利益而死。
却全然忽视了以荀彧当时的地位,何必要为所谓的“颍川集团”去冒失去生命甚至牵连宗族的风险。就算不考虑自身安危,所谓的集团利益比得上宗族利益吗?
只以地域论说事,难免落入教条主义的窠臼,把人当作“所谓某某集团”的傀儡。
贾诩见荀彧已经有了想法,问道:“不知文若想到的是何种手段?”
荀彧答道:“我之所想,虽不足以治本,但一时治标足矣。”
“今之郡中百石及以下,皆为本郡人士。更有甚者,约定成俗,将掌管郡中官吏任免的功曹以郡中大族轮流担任。若是二千石失察,很容易为本郡豪族所欺。是以,可将郡中功曹等官提升官秩,比二百石亦足矣。”
虽然只提升了一级官秩,但只要施行,就意味着郡国失去了对功曹的任免权。
要是换做以前,荀彧不敢提出这么激进的政策,因为朝廷威严不振,以前个别郡国的“百姓”甚至敢联合起来驱赶朝廷任命的二千石。
国相太守尚且面对如此,更不要说涉及到地方大族切实利益的功曹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为了让朝廷派出的两千石可以压制膨胀的地方势力,从而不得不赋予二千石更高的权力,时至今日,二千石军政大权一把抓,但凡有能力在郡国中做主的二千石绝对能做到生杀予夺。
如今朝廷威严已经通过一场场平叛的战争确立,是时候改变郡国治理的这种恶性循环了!
荀彧说着在他判断中需要由朝廷任命的郡国官员——“功曹掌郡国官吏任免,户曹掌户籍、常兼理祭祀农桑等,兵曹掌军事征兵,贼曹掌治安,决曹掌刑法,辞曹掌民事诉讼。”
贾诩本以为荀彧只想就功曹做文章,却没想到荀彧一下子将目光投向了六个曹。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六曹所负责之事的确非常关键。
而且施行起来也不难,天下百余郡国,就算没有六曹的合适人选,大可以用原本的人先顶着。
加官加俸禄的事,谁要是敢不答应试试?
见到荀彧如此坦诚,贾诩不再犹豫,直言道:“文若所言,可以治标,其实我考虑过一个用来治本的办法,只是还未完善。”
荀彧当即好奇地问道:“还请文和不吝赐教。”
贾诩提出来,本来就决定跟荀彧直言的,当即解释道:“这还是我观今日之太学鼎盛,有所感触。”
“今阀阅之家学,论及经典之道,胜过太学。然仍有阀阅大族之子弟愿意入太学,何也?以吾观之,‘经神’常于太学讲经亦或是以游学为名,只是对外的理由,究其根本,还是近十年来太学诸生与在雒阳游学的处士,所能接触到的机会太多了。”
“无论是最开始的策试、乡官里吏,还是后来的北民南移。虽然个中必有辛苦,但于履历之上,益处良多。又有太学诸生,常年居于太学学习经典,只为有朝一日得通四经以进三署为郎官。”
荀彧听着贾诩说的话,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却始终没有把握到,进而期待地等着贾诩的结论。
“文若当知,这些太学生入太学之后,动辄以年为期,常年不归家乡。便是后期为官,亦不会回到故乡。”说到这后,贾诩问道,“所谓豪族豪强,以我观之,盖大族之人,聚居一处。而倘若族中有才能者,皆少小离家,常年在外。敢问文若,此等大族,还能掌控郡国否?”
是了,常年不在家乡的人,凭什么在家乡拥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
荀彧听后赞道:“文和之言,实乃真知灼见。我曾闻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今观文和之策,正合此法。”
“且如此做,亦能使文风昌盛!两相和美,文和大才!”
贾诩则谦逊地说道:“我所说的只是粗疏的言论,具体施为,还需要一点点完善。”
“大道已定,余下皆不足为虑!”荀彧不吝赞美。
他进而提议道:“不若将方才之言,奏于陛下,以筹谋施行之时。”
贾诩应道:“不如你我再探究一二,稍加完善,再呈报陛下面前。”
“善!”
三日之后,朝廷明发诏书,以郡国曹掾官秩不足以显其重,增功、户二曹之秩为二百石,兵、贼、决、辞四曹为比二百石。
至于升官之后,这六个曹掾的升官任免工作都要先经三公府和尚书台的手,诏书中并未提及。
又一日,刘辩亲去太学,观郑玄讲经,并于当日在太学中召见通三经者中岁高者,合三十人,试其才,皆赐位郎中,备官三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