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不过一个小小的答应罢了,还是死后你父皇才追封的。钰儿,我看你是多虑了,你父皇再糊涂,也不会立这样出身的人当太子。”皇后陆燕宁手持一把金剪,雍容闲适地修剪着瓶中的一束百合。
她与皇帝一样已过四十,但因保养得当,望之不过三十出头。细眉瓜子脸,相貌温婉,眼神却傲慢,右唇角还有一枚极小的美人痣。
祁钰坐在她身边,却满脸担忧道:“您还记得上回大哥的事吗?大哥虽冲动,却也是有算计的人,可即便如此,却也处处输祁渊一着,以至于如今落得这般下场。还有永明道长一事,分明是儿子占了上风的,可转天父皇竟对我发起了脾气,可见他心机之毒。”
陆燕宁手中金剪咯噔一声剪下去,一支盛放着的百合应声落在紫檀桌案上。“别怕,他有那样的一个娘,这辈子都越不过你去。好钰儿,先让他猖狂些吧。等过些日子,母后就随便找个由头,治他一个不孝之罪,再让陆氏朝臣都添上几嘴,自然能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说着话,她挑挑唇,转动着手中的青玉花瓶道:“就好像,当初本宫对常氏所做的那样。”
“常氏?”祁钰很少听见母后提起她。
“不错。”陆燕宁慢慢将金剪撂下,用沾满云露霜的锦帕裹紧方才持过金剪的手,轻声道:“
岁月催人老呀。本宫至今都记得陛下第一次宠幸常氏的时候。次日一早,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竟亲自过来与我说,陛下要破例封她为答应。呵呵,越级晋封,多难得啊。”
“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本宫自然要答应下来。于是,常氏感激涕零的来谢本宫,说她家中有一位得了虚症的老母需要赡养。如今她能成为答应,老母治病有望,又求本宫允许她不时捎银子出宫。还有一些废话,本宫记不太清了。本宫只记得,她谢恩出门之时,撞倒了宫中一位有孕的贵人,害得她小产了。”
“祥贵人?”祁钰立刻想到。
“不错。祥贵人想走本宫的门路已久,本宫也是成全了她。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换本宫的护佑,她也不亏。”
“后来呢?”
陆燕宁有些不耐,随口道:“再后来,陛下就收回了册封常氏为答应的旨意,叫她继续做寻常宫女了。常氏一朝被贬,她娘亲也没了银子治病,只好冒着大雨去求见陛下,可陛下那时早忘了她了。她倒也聪明,竟主动提出要替陛下试吃丹药,如此,总算重新回到陛下跟前成为了掌事宫女,又因此得了几回宠。那会,本宫也不好再拦着了,索性由她去。”
“母后的确高瞻远瞩。”祁钰说道:“若母后当年没拦着,只怕如今加上追封的名分,常氏已在嫔位了。真若如此,那祁渊的出身也不算低了。”
“嫔位是别想了,要不是看在她尸骨无存的份上,我连答应的位分都不想给她呢。祁渊更是个白眼狼,幼年时你不要的那些吃穿,本宫可没少赏他。”
提起这事,祁钰倒有些记忆。那些不要的衣物其实都有丫鬟们洗过,可彼时他很淘气,常把一些沾了泥巴的长袜或衣裳塞在里面,之后亲自给祁渊送去。
偶尔,常氏也在。那个安静的女人,非但不敢责怪自己,反而会一言不发地把那些衣裳洗干净,然后认认真真地给祁渊穿上。
即便身处幼年,自己也很享受她卑微的目光和祁渊羡慕的眼神。
可惜,祁渊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穿自己旧衣裳的祁渊了。如今的他,甚至拥有着比自己更华丽的府邸,还有一个堪称倾城的皇子妃。
“常氏再猖狂,毕竟也只是得过几日宠罢了。祁渊的猖狂,可胜他那便宜娘亲百倍。”
“再猖狂又如何,难道还能被封为亲王不成?”陆燕宁眼尾微微上挑,一脸不屑。
“母亲说笑了,父皇如日中天,怎会轻易册封亲王呢。”祁钰亦笑道:“如今,您儿子还是皇子当中最尊贵的一位。”
然而,这话仅仅维持了半个时辰。
母子二人叙话尚未结束,皇帝已经派人前来传话,说是五皇子夫妻二人入宫,陛下有要紧事要知会皇后。若是三皇子想去,一道也无妨。
“如今真是不一样了,一个小小的庶皇子,也称得上是要紧事了。”陆燕宁一边亲自选了九尾凤钗插在发间,一边感叹道:“可惜你舅父与李元节是死对头,若不然,真该听了你的话,让你娶了那李知意。”
祁钰何尝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不由得将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里,整整一路。
直到进了大殿。
嗯,眼望着那娇艳欲滴的少女,他心底的悔恨又多了一层。不错,不止祁铮喜欢,自己又何曾放下过李知意呢。
“来来来,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有一件喜事要说。”嘉耀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握金盏,里面盛满鹿茸酒。
陆燕宁仪态高贵,笑着问礼后又受了李知意二人的礼,才坐在下首,手托下巴,媚眼流转道:“那本宫可得好好听听。”
嘉耀皇帝满饮杯中酒,指着祁渊,高声豪气道:“朕已决意,封渊儿为我大祁的第一位亲王,赐号庄。”
陆燕宁方才还笑意盎然的脸庞一下子扭曲了。“什么?亲王?”
祁钰的神色倒是还好,实际上却已经要把牙根咬裂了。
“陛下,亲王可协理政事,又手握大权。”陆燕宁顿了顿,继续笑道:“即便真的要封赏哪位皇子,也该慎重才是。”
“这是自然。”嘉耀皇帝有些不耐烦道:“朕乃天子,怎会贸然决断。”
“是。臣妾也觉得陛下英明神武。”陆燕宁捏紧手中锦帕,干巴巴笑道:“只是渊儿的生母身份实在……渊儿这亲王难免也就有几分说不过去。”
“这也无妨。”祁嘉耀混不在意道:“朕已决意,追封答应常氏为嫔,赐号顺。”
“如此……如此就没什么不妥了。”陆燕宁笑得极其不自在,又看看旁边恭恭谨谨的祁渊夫妇,继续摆出慈母模样道:“渊儿年纪最小,成婚却最早,如今又是头一位成了亲王的,果真是什么事都走在几位兄长前头了。”
“母后说笑了。”祁渊淡淡一句,既不辩解,也不见张扬。
见他不接招,陆燕宁的心气得砰砰乱跳,语气不免也有些生硬。“陛下宠爱渊儿,臣妾也觉得这孩子的确孝顺又能干。可陛下也不能太厚此薄彼,其他几位皇儿,至少也要有些说法吧。钰儿是咱们嫡出的皇子,自然更要厚待些,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嘉耀皇帝神色莫名,髻上金冠闪动,眸色一沉道:“既然皇后如此说……”
祁钰眼眸一亮。不想,皇帝却笑着把目光投向祁渊。“渊儿,你怎么想呢?”
祁渊眉心一跳,惊觉这是个陷阱,怎么答或许都不对,不免以拳捂唇,犹豫起来。陆燕宁见是大好时机,赶紧笑道:“渊儿最是懂事,自然不愿凌驾于兄长之上。”
祁钰不敢太直接,只是委婉道:“想当年,五弟还跟我学过箭术呢。”
这话,其实是在加码。祁渊自然压力倍增。若他提出愿意屈居兄长之下,那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若是不提,又显得对兄长不恭不敬,难免被父皇疑心。
真是两难。
他不自然地加重了呼吸。
“儿臣和祁渊的心思很简单。”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妙龄少女的声音。她的声音极其纯粹,与方才几人的急躁大相径庭。
众人都看向李知意。
面庞倾城,眼眸如水,真诚而纯善。
被众人瞧着,李知意赧然垂头一瞬,但想起身边的祁渊,很快又鼓足勇气,昂首看向嘉耀皇帝,诚恳道:“儿臣与祁渊,唯愿皇室和睦,父皇康乐,不在意亲王之位到底所归何人。”
一句话,让陆燕宁脸色一变。
嘉耀皇帝的脸也很快由阴转晴。
祁渊暗自松了一口气。不错,父皇老迈,自然最喜子女有孺慕之情。生得一张人畜无害脸庞的李知意最适合演这种戏码。
她倒是聪明。
“皇后。”嘉耀皇帝欣慰地看了李知意一眼,转过头来,目光却浸了几分冰冷。“你听见了。”
多年夫妻,皇后自然能听出皇帝口气中的不满。陆燕宁很快一笑,艰难道:“知意的话何尝不是臣妾的心思呢。”
“那就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好了,我还要见蒋道长,你们都出去吧。”嘉耀皇帝一抬袖,众人立刻称是。
李知意在前,伺候着皇后出门,祁钰则与祁渊落后一步。
陆燕宁一想到常氏的儿子成了亲王,只觉得胸膛里一口恶气难出,语气不免有些冷淡。“一转眼你都嫁人了,本宫总觉得还是当年初见你的时候,你在本宫与陛下面前展露手中凰玉,惊艳世人。”
说着,她并不给李知意说话的间隙,继续道:“你是未来的凰命,本宫是现在的凰命。可凰命与凰命也未必一样。前路啊,又有谁知道呢,是吧?”
“是。”李知意认真地点点头。
陆燕宁略带讶异地看向身旁的少女,惊觉她竟然没听出自己话里的讽刺,反而一脸甘之如饴,仿佛很是受教的样子。
这,让她更加窝火。
身后的祁钰索性更开门见山了。“说吧,你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