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竟然还有负的??
文昌星君脸上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有了些许裂痕,然后缓缓消失,变作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谢策玄成仙两百载,也没见过这等场面,愣了一下蹙眉问:
“文昌星君,是香有问题,还是你这司禄府有问题?上清天宫建立数十万年,谁见过功德为负的神仙?”
文昌星君回过神来,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濯缨。
大概率,应该是人有问题。
因这位濯缨公主并非是正常的成仙流程,而且虽然她为大雍千里迢迢来到上清天宫,但作为质子,她的牺牲程度有限,所以文昌星君其实早有预感,她的功德值不会太高。
可功德值为负也实在有些离谱了吧!
“濯缨公主,您也不要太难过,这个,说不定,确实是我这个香……”
濯缨打断找借口安慰她的文昌星君,冷静地问:
“星君,若我功德值为负,会有怎样的后果?”
文昌星君:“这个嘛,其实要是不做神仙,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毕竟天底下缺德的人太多了……咳咳,本君并不是说公主您缺德的意思,总之,如果一直为负,恐怕公主所修炼的仙力,都会用来填这个窟窿。”
见濯缨听完之后久久不语,文昌星君以为她心中难过,连忙用眼神示意谢策玄说点什么安慰一下。
旁观的少武神接收到眼神,倒也的确开了口:
“赤水濯缨,你功德值这么低,是不是因为替你师兄做了太多的缺德事啊?”
他的手懒懒搭在腰间剑柄上,似笑非笑的嗓音没有一点安慰的意思,有的全是看人笑话的恶劣意味。
他这人没有什么别的毛病,就是爱记仇。
当初诓骗他卖命这件事,如果赤水濯缨是为了她自己,倒也罢了,毕竟现在认识赤水濯缨后,他发现自己也并不讨厌她。
但她却是为了旁人。
被当做工具,为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了嫁衣裳,谢策玄自问没那么好的脾气不计较。
而且现在一看,她为她师兄做过的坏事恐怕还不只一两件。
啧。
她这么一个冷情冷性的人,从前跟她那师兄关系是有多好,才会心甘情愿替他做这么多事?
濯缨却并没有察觉谢策玄千回百转的心思,沉思半晌,又问:
“如果我雇一大帮人给我自己上香,能补上这些功德吗?”
文昌星君眼角抽了抽:
“上香只是一个形式,有的人做了好事却碍于重重原因无法修庙供奉,但天道清算时依然会将人们在心中对这位神仙的敬重转化成功德,公主,还是不要想太多歪门邪道了,更何况您哪来这么多钱呢?”
质子是绝不允许与母国擅自沟通的,否则便有通敌之嫌。
“人间界的钱庄里不全都是钱吗?”
文昌星君再次强调:“即便来日公主的仙力能够下凡,也不能擅用仙法,否则会遭到反噬。”
“为什么需要用仙法?”
濯缨抬眸,乌黑瞳仁里浮现几分疑惑。
“我的意思是,找钱庄借钱,然后雇人制造香火鼎盛的假象,将我塑造成专门为恶人消除罪业的神明,再向他们兜售功德符之类的东西,比如买一张符就能赎清偷窃罪,两张赎纵火罪——
“这样钱也有了,我的功德也有了,且没有在人间动用任何仙法,这不合理吗?”
……合理过头了。
文昌星君甚至想了一下,按照人间界不少百姓大字不识的文化程度,赤水濯缨这一套或许真的行得通。
但这是什么歪门邪道啊!
别说是他们上清天宫的仙人,就连隔壁须弥仙境的仙人,也没有这么缺德的。
谢策玄冲她比了个拇指:
“天道判你负一万三百九十七点功德,还真没有冤枉你。”
濯缨:?
“公……公主稍安勿躁,您这件事,我会上报天后以及扶桑学宫的众位仙师,大家一起商量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听闻炎君近日正在替公主疗养,公主专心养病和修炼就行。”
可千万别再动她那个聪明的脑袋瓜了。
文昌星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濯缨愣了一下。
“大家一起商量?”
“当然,否则这么大数额的负功德,公主一个人要如何解决?”
沉默了一会儿,濯缨极其缓慢地点点头。
手里那根香已经快燃到尾声,眼前触目惊心的功德值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濯缨盯着她的功德值出神。
这一世至今,她为沉邺谋划的事有限,远达不到这样可怕的数额。
唯一的可能就是——
天道将她前世的罪孽也算了进来。
祂要她为自己前世造的杀孽而忏悔。
濯缨面无表情地用手掐灭那截将灭未灭的香火。
前世,在她变法之前,荒海仙族被其他四海仙族欺压千年。
是她顶住荒海世族的压力,主持新法,变革新政,为此杀了许多世家大族,才让荒海逐渐强大,最终能够吞并其他四海,废去四海盛行的人祭之风,让荒海百姓此后再不会有被当做俘虏献祭的恐惧。
将军在战场杀敌万千也能成神,她杀那些盘踞千万年的无用世家,天道就要她忏悔吗?
她不会忏悔。
不仅如此,她还要让罪有应得之人,向她忏悔。
-
“——清源神君!清源神君!”
扶桑学宫内的长廊上,满天宫找人的太子伏曜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堵到了掌管督察府的清源神君。
“本君现在要去集贤堂与其他仙师议事,太子殿下若无要事,还是先去讲舍内等候上课吧。”
“我当然有要事。”
伏曜沉着脸,不依不饶地跟在脚步飞快的清源神君身后。
“停云偷闯司命府,擅动司命笔插手仙人渡劫一案,为什么轻轻放过?”
清源神君:“按照天规,劫火天雷三十七道,不算轻轻放过。”
伏曜忍无可忍,伸手抓住清源神君的手臂:
“他是祖神后裔,有上古凤凰血脉,劈几下天雷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须弥仙境搞不好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他来闯司命府的!”
清源神君被迫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那太子殿下想如何处置?”
“当然是剔仙骨,罚入轮回,永生不得再入仙班!”
“太子殿下颇有法家风范。”
神君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语调一转:
“偷闯司命府就要剔仙骨,那杀我上清仙人,同样也是剔仙骨,之前天王殿因为抓捕神女还与须弥仙人起了点冲突,要是知道不管大罪小罪都是剔仙骨,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直接来一个杀一个,最后杀到上清天宫,杀得两族大战就行,太子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伏曜闻言一怔,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辩驳,于是气得脸色黑如锅底。
“我从前以为清源神君是上清天宫最铁面无私的督察官,没想到竟然也是个爱和稀泥的!”
清源神君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抬脚便踏入了学宫内的集贤堂。
集贤堂是学宫仙师休息之所,需要单独管教学子时,也会让他们来集贤堂聆训。
此时的集贤堂内众多仙师齐聚。
扶桑学宫的仙师们难得有聚得这么齐的时候,最后一个到的清源神君落座,议事这才开始。
文昌星君率先发话:
“依我看,此事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濯缨公主在人间界的宫观太偏太小,且大雍皇室对外并不怎么提及濯缨公主的功劳,而同样是为质,在荒海仙族的另一位公主,就得到了大雍皇室的大力宣扬,宫观尚未建成,便有无数信徒虔诚供奉。”
他这几日已去人间界调查过,大雍皇室对这两位公主的态度似乎天差地别。
他们对那位昭粹公主是这样宣传的——
荒海仙族偏远贫瘠,好战成风,时常一怒之下便掀起狂风巨浪,威慑沿海百姓,此次协助上清天宫镇压人族,也是因不满人族这些年来只供奉四海众神,而不供奉荒海。
昭粹公主悯百姓不易,愿牺牲己身,与荒海少君联姻,换取荒海周遭百姓安居乐业,从此不必忧心荒海众神之怒。
但事实上,荒海海域周遭并无多少百姓居住。
而根据司命府手下的家宅六神禀报,这位昭粹公主是因为爱慕荒海少君,才死活要去荒海。
人皇与皇后为了让她在荒海不受欺负,还让百姓大兴土木,修建数千宫观供奉荒海众仙。
他们对濯缨公主,又是这样宣传的——
人皇与皇后对濯缨公主十分宠爱,不忍见她去荒海吃苦,故而将她送去贵为仙界之首的上清天宫,享受天宫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
而且因为摇光城雪灾之事,百姓对上清天宫民怨滔天。
更有文人公然斥责赤水濯缨身在上清,却没能阻拦这次雪灾,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百姓惨死,大雍根本就不该供奉她这样的公主。
二者口碑如此极端,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
“另一个,就是濯缨公主十岁时与荒海少君结识,至今相识八年,师兄妹感情颇好,荒海几位皇子争夺储君之位时,多见她的手笔,少武神与封离神君便是因此而被牵扯,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天道清算时才认定她德行有亏。”
砰地一声拍桌,众仙师齐齐看向封离神君。
“荒谬!”
“身为父母,竟厚此薄彼到如此程度,简直荒谬!只不过是编了个故事,利用利用了仙人,又未造成什么死伤,竟就判定负上万功德,天道更是荒谬!”
清源神君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这位封离神君。
督察府事务繁忙,从那位濯缨公主来天宫至今,他都还未见过本人。
更不知道,当初听到赤水濯缨要来天宫为质时面露厌色的封离神君,竟然会替赤水濯缨说话。
这可是让他在人间变成女武神的罪魁祸首。
“封离神君慎言。”清源神君淡淡开口,“天道不会有误,给她这样的判定,必然是有其根据,与其思考怎么替她抹平,不如想想这样的人还该不该给她入学宫修行之权。”
负上万的功德值。
这得是什么恶贯满盈的恶人?
“如果她不是人族送来的质子,不是两族休战的象征,她被关押天牢都不为过。”
炎君微笑道:
“还从没有一个病人在被我治好之前,先被关进天牢里的,清源神君想带走赤水濯缨,恐怕得先过我这一关。”
“还有我。”
封离神君冷声开口:
“她在学宫一日,便是学宫学子,除非天后娘娘下令,本君倒想看看,谁敢强行带走扶桑学宫的学子。”
集贤堂的氛围骤然剑拔弩张。
文昌星君叹了口气。
看在几位神君都对你如此维护的面子上,濯缨公主,可千万别再想出什么缺德的聪明点子了。
-
又挨过一场霜毒毒发。
濯缨能感觉到,这一次的霜毒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这证明她体内的吞心蛊已经逐渐接近完全的休眠状态,所以霜毒在她体内越发肆虐。
与彻骨凄寒伴随而来的,还有体内经脉逐渐愈合的疼痛。
炎君说,正常情况经脉愈合需要半年,但现在十日过去,濯缨这几日练习太极掌法,已经能感觉到几分似有若无的清气运转。
虽然还很微弱就是了。
浑身冷汗浸湿的濯缨掀开身上厚重的被褥,缓缓从床榻上坐起。
房间的正中央,一颗散发着炽热温度的焱阳珠照亮漆黑的房间,似一团不熄的火。
这是天后娘娘赐给她的,能够减缓霜毒发作时的痛苦。
濯缨如冰雕般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却发现她的手指抖得连一杯水都拿不起来。
这样可不行。
濯缨看着自己发颤的手,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
之前她以为只要挨过身体上的痛苦,待霜毒解开,吞心蛊驱除,就能够顺利修炼。
没想到突然又多出一身债务。
濯缨深吸一口气。
当成债务就太让人泄气了,还不如当做是在提前预演如何做一名仙人。
她做了仙人,迟早也要聆听凡人祈愿,为自己积攒功德——然后才能凌驾于所有仙人之上。
但以她目前的能力,单打独斗肯定是不行的,她必须为自己找些帮手。
于是第二日,天王殿校场上,一个冰雕玉砌般的雪衣仙子,吸引了许多天兵的目光。
“这是哪个宫的仙子啊?好像是个生面孔啊。”
“她来校场找谁啊?”
“没说,不过我总觉得好像这哪儿见过……”
刚刚轮值回来的长孟经过校场,一眼就瞧见了濯缨,招手笑道:
“濯缨公主?你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校场上原本没有注意到濯缨的天兵也齐齐看了过来。
她是赤水濯缨?
不是吧?能让谢策玄吃瘪,不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女英雄吗?
怎么看上去……像用雪捏成的神像似的?
谢策玄正与一名将领比武。
灼灼明日下,濯缨只远远看见红衣翻飞,一杆乌黑长枪卷着破风之势直刺对方面门,逼得对手连连后撤。
两人都未用仙法,纯粹以枪术对抗,倒比绚烂术法更显得酣畅淋漓。
最后只听一声枪头没入地里的闷响,红衣乌发的少年持枪指着狼狈跌倒的将领,弯唇轻笑:
“师兄,愿赌服输,明日天宫巡防,你们营得替我们顶班了。”
站在谢策玄身后的雷霆都司众人鼓掌起哄,北营的副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有点不太服又有点服的锤了下他肩膀。
“你小子……成仙两百载的少武神,果然有点东西,下次比弓如何?”
红衣少年散漫笑道:“随时奉陪。”
“少武神大人——”
远远传来长孟的声音,谢策玄顺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校场上大半人都在瞧着他。
“有人找,”长孟指了指那边,“是濯缨公主。”
北营和雷霆都司的人全都看过去。
赤水濯缨?
谢策玄眉梢微挑,想不通她怎么会突然来找他。
“我去看看。”
他将长枪随手一扔,正要过去,却突然听身后雷霆都司的一名小兵低语:
“赤水濯缨长得和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少武神大人会不会被蒙骗啊?”
“别胡说八道,少武神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就是就是。”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谢策玄朝那道雪衣身影走去。
“你找我?”
他走过来的路上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笑意凉薄地瞧着濯缨道:
“你该不会是想了一夜,最后想出来的结果是想让我帮你挣功德值吧?”
他说对了一半。
濯缨也没有扭捏,大方承认:“你不愿意?”
看着她如此理所当然的表情,谢策玄愣了一下,嗤笑道:
“我没找你麻烦你就该感恩戴德了,你还敢来找我帮你,你怎么想的?”
谢策玄都忍不住想反思一下了。
他是不是表现得太平易近人,才会让赤水濯缨有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早知道之前那一次他就不该帮。
濯缨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平静而直白地道:
“没办法。”
“在上清天宫,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
谢策玄:“……”
这话从赤水濯缨口中说出来,简直有石破天惊的效果。
他脸上散漫冷淡的表情霎时凝固,不敢置信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
他的耳朵自动过滤。
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
我只有你。
谢策玄绷着脸道:“中三品以下的仙人禁止谈恋爱的你知不知道!”
濯缨:?
这和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不过看他的反应,这话果然还挺好用的。
不错,待会儿见了伏曜,也这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