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动谢策玄并不难。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濯缨已经发现,上清天宫从上到下,基本就没有看得惯须弥仙境的神仙。
只不过大家因为种种牵制,所以对须弥仙境的仙人的态度可以总结为:
算了,忍忍。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子无人替。
上清仙人不愧都是下界以功德飞升的仙人,别的不说,把吃亏当成福气的能力一等一的好。
所以当濯缨提出了一个能在不违背天规的情况下,让须弥仙境的人不痛快的办法时,谢策玄虽然表面上装得三分不屑一顾七分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已经恨不得立刻去替她执行了。
“……但你说的这个,还差最关键的一环。”
谢策玄提醒她。
“上清天宫天规森严,神仙无故不得随意下凡,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你去执行公务,第二,下界有信徒向你祈愿,而你也有足够的仙力下凡。”
这几个条件,濯缨就没一个满足的。
她却似乎早有谋算,并不担心这个,只说:
“你下凡的时候,能发挥多少仙力?”
“两成,仙界每个仙人下凡都差不多只剩两成,但每个人的全力各有高低,所以有的人两成仙力与凡人无异,有的人依然能一人挑千军。”
谢策玄是中三品少武神,两成完全足够了。
濯缨默默盘算着,开口道:
“少武神肯定是能一人挑千军的类型吧,要是你能协助我,那就太让人安心了。”
平日的濯缨绝不会说这种话,但谁让她现在虎落平阳,说说这种不花钱的好听话的还是有必要的。
然而谢策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道:
“这种话对我就免了吧,你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赤水濯缨怎么能低三下四哄人?
她压根就不是这块料。
濯缨缓慢地眨了眨眼,颔首。
看来拍马屁确实需要几分天分。
离开校场时已是黄昏,上清天万象殿的小童驱使着一辆金马驿的马车,天王殿外等着濯缨。
见她出来,小童招手笑道:
“濯缨公主可忙完了?天后娘娘说等您忙完了,就接您回去用晚膳。”
濯缨愣了一下。
有人等她回去吃饭这件事,超出了濯缨两世的经验,她站在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开口道:
“天后娘娘在等……我?”
“是的呢,”小童跳下车,将一只金铃递给她,“天后娘娘还说,在公主能够御风飞行之前,都可以使用金马驿的金马,摇铃即可,随叫随到。”
上清天宫的确大得很难靠双脚奔波。
其实大多数时候,濯缨在学宫和万象殿两点一线,有不情不愿的伏曜接送,倒也不累。
只是偶尔像这样,与旁人不顺路时,才必须用自己的双腿走。
濯缨看着手中金铃有些出神。
“……走吧,莫让天后娘娘久等。”
-
“——听说你在司禄府查出负一万多的功德值?”
万象殿的晚膳时间。
原本因为须弥仙境而烦心的伏曜一见濯缨,便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阴云转晴。
他冷然一笑:
“看来天道还是有眼睛的。”
濯缨没理他,低头吃碗里的肉。
她其实已经吃饱了,但为了身体能早日复原,她强迫自己每日吃超出自己两倍饭量的食物,因此每一口都吃得颇为艰难。
“阿曜,”天后微微笑着,“能替我盛一碗汤吗?”
伏曜依言盛了一碗。
威而不怒的天后温声道:“放在你妹妹手边就行,做哥哥的,以后这种事就不要我来提醒了。”
被敲打了的伏曜:“……”
他忍。
“此事司禄府也已向我上报。”
天后看向正在艰难进食的濯缨,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
“天道有天道的评判,但天道并非就是真理,莫要因为这个,影响你对自己的评判。”
濯缨抬眸,对天后这番话有些诧异。
“您……不觉得天道是对的?”
“何为对,何为错?”
天后垂眸,宝相庄严的面庞浮现一个浅笑。
“这天地间并非只有一个衡量尺度,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天道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濯缨抬眸道:“可这其一,就能阻拦我修行之路。”
“大道万千,能阻拦你修行之路的何止这一种,它要阻你,你破开它便是。”
她的嗓音沉缓如水,但说出的话却似有千钧之力。
“听闻你在凡间的宫观出了一点小问题,你妹妹的宫观还没修好便有了信徒,而你的宫观却早早敷衍完工,且对你有诸多诋毁,可需要我派人去敲打敲打你父母?”
伏曜和濯缨同时露出了惊讶之色。
伏曜:“母后,须弥仙境对我诸多诋毁,您怎么不去敲打敲打他们?”
“什么诋毁?”天后思索了一下,“如果说你指的是他们说你死心眼一根筋的话,我如何替你出气,这的确是事实啊。”
伏曜气绝。
濯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她知道天后对她有莫名的善意,一开始她虽然不明原因,但没有人不愿意享受他人对自己的优待。
可现在,濯缨越来越觉得茫然。
如果天后是真心实意待她好,那昭粹为何还会说她在上清天宫的日子生不如死?
前世的昭粹是顶替她的名头来到的上清天宫。
即便有一日事发被拆穿,上清天宫也只会发现,他们得到的是人皇最为宠爱的女儿,拿到的是最人皇威慑力最强的棋子,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濯缨怎么也想不通。
可惜昭粹现在远在万里之外,她也没法问个清楚了。
“别看了。”
见濯缨紧盯着离开去处理公务的天后背影,伏曜放下筷子冷冷出声:
“觉得感动?愧疚?还是想琢磨利用我母后对你的好做什么坏事?死心吧,我母后虽然宽和大度,但又不是对你无条件信任的亲生母亲,你想骗她,你那点小聪明不够用的。”
碗里还剩三块肉,濯缨已经完全吃不下了,但还在缓慢地咀嚼。
“我的生母对我也不是无条件信任,她在我三岁时便丢下我从宫中逃走消失了。”
伏曜脸上冷嘲的神色凝固。
“如今大雍宫里的皇后更不是我的母亲,她只想让我和我的生母一起消失得干净才好。”
不行。
今日实在一口都吃不下了。
濯缨眉头紧皱,感觉食物已经顶在喉咙里,再多吃一口都要吐出来,难受得她连眼尾都泛起一点生理性的眼泪。
但这副表情落在伏曜眼里,则完完全全是被他的话刺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哭?
赤水濯缨被他骂哭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伏曜的脸色被震撼得五彩缤纷。
他第一反应是先看看他母后再不在附近,否则他肯定得背锅。
等他发现四周没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口气也没能太松——因为她已经开始扶着胸口咳了几声,看上去随时都能咯出一口血。
“你……诶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我哪里知道你家中是这般情况……”
伏曜面色冷硬,他是天宫太子,平日金尊玉贵,何时做过安慰人的事?
踟躇了半天,也只递出一条手帕。
还被濯缨拒绝。
“不用了,谢谢。”
缓了缓,濯缨在心里叹息一声,现在吃饭对她来说,真是和上刑没有区别。
她看向面露难色的伏曜,淡声道:
“之前你不是想知道我身上的吞心蛊和霜毒是从何而来的吗?其实,吞心蛊正是我父皇种下,而霜毒,是当年我母亲怀着我时,被皇后毒害,我才会天生体弱带毒。”
伏曜完全没想过这个答案。
他生来父母疼爱,众仙尊敬,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须弥仙境那些瞧不起上清天宫的仙人什么时候死,何曾见识过这样血淋淋的人间惨剧。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你说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目的?”
虽然有所触动,但伏曜仍保持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警惕。
濯缨弯了弯唇角,她的笑容带着一种出尘绝俗的蛊惑感,注视着你的时候,仿佛天上皎月,海底明珠,澄澈得不染半分世俗尘埃。
“我只是想你明白,我不会吃里扒外,为了人皇做出对上清天宫不利的事。”
伏曜半信半疑:“那你为何之前不说?”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将自己的悲惨身世摊开给所有人看。”
濯缨平静地与他双目对视:
“但现在,全上清恐怕都知道我的功德值为负,我若还想修炼成真正的仙人,整个天宫,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她面不改色地说出对谢策玄说过的同一番话。
而伏曜听了这话,果不其然也像是被迎头一棒打蒙了似的。
“……我?”
她这排序是按什么排的?
这个唯一能依靠的人,怎么看也排不到他啊。
濯缨点头:
“天后娘娘对我虽好,但她身份尊贵,执掌天宫,偶尔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学宫仙师们对我也不错,但他们对每个学子都一视同仁,如果我不再是学宫学子,这份好自然也就不成立了,唯有你——”
伏曜冷眼瞧着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太子殿下,我知道,您就算再不喜欢我,和须弥仙境比起来,我总归是顺眼许多,对不对?”
……还挺有自知之明。
见他终于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濯缨循循善诱:
“如今须弥的神女下凡历劫,停云给她写下了一生顺遂的批命,可这世间的幸福是有限的,她过得太顺遂,就必然有人会承受一些她带来的不幸。”
这一点,没有谁比濯缨更清楚。
前世的沉邺能从不受宠的皇子,到最后一统四海甚至可以与上清天宫分庭抗礼的四海之君,他的路走得很顺,人人都称他是天纵奇才,天命所归。
但他如果不是踩着她的尸骸,又哪来的平坦大道?
伏曜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提起她,想做什么?”
濯缨抬头看向窗外。
九重天上,又有天外天。
无影无形的天道俯瞰寰宇一切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肆意妄为却没有受到半点惩罚的须弥仙境一族。
“你说,若我替摇光城死去的一千八百九十七名无辜百姓惩治了那位神女,天道会判我多少功德?是正,还是负?”
“如果是正,那证明祂也知道神女所为是错,却未有任何惩戒,如果是负……”
“枉死的百姓不如一个无能的神女分量重,这样的天道,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伏曜看着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的濯缨,头一次感觉——
虽然赤水濯缨这个人诡计多端又自私自利。
但是,跟这样的人站在同一方,还……挺有安全感的。
伏曜被她的话鼓舞得热血沸腾,当即就问: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说来听听?”
计划很简单。
太子伏曜身份尊贵,能往来于司命府,了解到如今转世投胎的神女在人间界是个什么情形。
而谢策玄仙力高深,她若下凡完成信徒祈愿,必须把他带在身边才万无一失。
有了他们两人,仙界人间界的情况就都有了把握。
“那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伏曜沉思道:
“想要插手人间之事,必须要有信徒来许愿,就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为什么要你去司命府探查的缘故了,我们需得找到给神女这一世做垫脚石的人,要让他们向我许愿,我们才能名正言顺插手人间事。”
伏曜恍然大悟。
只要他们能插手神女的命运,那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还不简单吗?
因为这点,他连带着看濯缨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原来她的聪明用在敌人身上的时候,也没那么讨厌嘛。
濯缨迎上他逐渐变得欣赏的目光,微微一笑。
看来这个笨蛋太子,并没有发现他也是她的垫脚石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