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开始,需每日药浴一个时辰,浴桶的水需一直保持高温,才能激发你体内重续的经络运行。”
隔着帷幔,外面的炎君正在同天医府学徒一起分装药浴所需的药包。
而里面的濯缨,则感觉自己像一只快煮熟的螃蟹,跟螃蟹不同的是,螃蟹无处可逃,而她是自己主动钻进来的。
她身上穿着一件炎君带来的冰蝉衣。
这件薄衣能防止水温过热灼伤表皮肌肤,却无法隔绝温度,浴桶的水有擅行火术的仙娥盯着,温度一旦下降便又会重新升温。
等于她要在这能将人脑浆煮沸的浴桶里,被煮整整一个时辰。
这是炎君第十次为她诊治。
濯缨知道,离她大病痊愈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个时辰后,两名仙娥将濯缨从滚烫的浴桶里捞了出来。
清洁术清理掉了她身上的水渍,仙娥为她重新换上法衣,又设下寒冰结界,替她迅速降下已经超出常人忍耐极限的体温。
炎君满意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件出色的作品。
“很好。”
“不愧是能在琉璃境里待上整整三日的奇人,之前我所诊治过的病例,活的时间最长的那个,就死在了药浴的第一日。”
床榻上的濯缨抬了抬眼皮。
“炎君,这话让人听了很难欣慰,万一我死在第二日呢?”
炎君只是捋了捋长须,意有所指道:
“此前我医治的几人,仙法深厚胜你百倍,你既然能扛过来,就有你扛过来的道理,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但就是这个道理,他至今未能搞清楚。
很有意思。
他身为天医府的府君,这世间能让他弄不清原因的病症体质,已经不多了。
濯缨仿佛也知道他的想法,弯了弯唇角道:
“承您吉言,我会努力活到让炎君你找到答案的那一日的。”
看着少女稍缓过劲来便起身朝学宫而去的背影,炎君一边吩咐人将药包送去万象殿,一边想——
论努力活着,她的确是比任何人都要执著。
-
伏曜和濯缨两人基本前后脚到学宫。
瞥见身后那辆陌生马车时,伏曜本以为是金马驿派来送文书的马车,但下一刻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车上缓缓而下。
“我说怎么今日晨起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去天医府了。”
伏曜看了眼濯缨身后的金马。
“我母后赠你的?”
濯缨颔首。
伏曜蹙眉:“金马在仙界都是用来在各府之间传递文书的,你要选坐骑,也该选只漂亮点的仙鹤,母后怎么送你这个?”
闻言,濯缨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位太子殿下的喜怒真的很容易揣测,昨日跟他说了一起对付须弥仙境的计划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顿时缓和了许多。
还有空关心她的坐骑漂不漂亮呢。
路过的一名女仙听到两人对话,她眨了眨眼,调笑道:
“今天卯日星君也没让太阳从西边升起啊?太子殿下竟会关心别人了,真稀奇。”
她手中握着一只巴掌大的八卦罗盘,说话时随意拨弄了一下,细微的转齿声响动,她扫了一眼,笑眯眯看向濯缨。
“今日濯缨公主的运势,上上佳,看来会有好事发生呢。”
濯缨的目光扫过她腕上的风纹玉镯。
谢策玄的额间配有一条雷鸣蝉纹的抹额,与这个风纹玉镯似乎有笔触相似之处。
雷鸣,风纹。
震雷,巽风。
看来这位应该也是学宫道子之一。
濯缨冲她微笑:“多谢。”
叶时韫无声做了一个哇的口型。
近距离看大美人,更有冲击力了耶。
伏曜白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并肩与濯缨朝讲舍内走去。
“我已经去司命府打听过了。”
伏曜一副打了鸡血的振奋模样,语速入珠:
“那位须弥神女这一世的名字叫仲莺莺,已经在一户农家出生——”
“农家?”
伏曜点头,又嗤笑一声:
“当日匆忙,停云只来得及在命格书上写下十六个字,所以让这位神女出身贫寒农户,经历寻常百姓的辛苦不易,恐怕是她原本的劫难。”
只可惜,他没有拦住停云,否则这原本该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但现在,由于命格书的内容与天道设置给她的劫难对冲,她虽然出身农户,但未来的命数却仍然会如命格书中所写的那样发展——”
事情还要从仲莺莺出生那日说起。
自人间界与仙界谈和之后,风雪停歇,春回大地,被毁去的庙宇也在陆陆续续的重建中。
这一日,正逢一个雷雨天。
天意指引着王府内的怀孕九月的端王妃一时兴起出门上香,指引着一名农户家中怀着孕的农女去给寺庙送菜。
最终的天意,便是要她们在这场大雨中,同时在庙内临盆,让给两人接生的产婆在慌乱中抱错了两个孩子。
于是,原本该出身农户的神女成了端王府中的掌上明珠,自幼千娇万宠,无有不应。
而真正的王府郡主,却流落民间,缺衣少食,从小吃不饱三顿饭,但能挨四顿打。
濯缨猜测得没错,
改写他人的命格没有那么简单。
这世间幸福与苦难是均衡的,有人一生顺遂,必会有人一生不幸。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人不幸,这世上才存在幸福这个概念。
所以本该是王府郡主的仲衔青,就成了须弥神女的替死鬼。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呢。”
伏曜负手而行,剑眉紧拧着。
“之前蛊惑她下凡私奔的那名凡人,已被督察府治罪处死,但死后轮回转世,竟投胎成了将军之子,以两家的身份来看,仲莺莺与他未必不可能联姻结亲。”
濯缨听到此处,都忍不住笑了。
“果然是‘名门望族,金玉良缘’,那十六个字的命格批语,如果不加干预,好像真能轻轻松松达成。”
“轻轻松松?”
金冠束发的太子殿下冷哼一声,唇边浮现一个讥笑。
“恐怕不是,九天司命同我说的时候提了一嘴,仲莺莺出生那场雨下得格外及时,且我派人去天枢上相的紫微殿打听了一下,按照四海一荒每年呈上来的布雨表,那一日,本不该有那场大雨的。”
濯缨浓睫轻颤,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猜想。
如果她没记错,大雍朝端王所在的封地,应该也荒海的管辖范围。
行云布雨,乃荒海仙族的职责范围。
而每年的雨水数额恒定,多出来的这场雨,只能从其他日子里挪,如果运气不好正碰上雨水不多的大旱之年,随意挪动雨日便会有造成旱灾的风险。
濯缨语焉不详地轻声道:
“荒海仙族与须弥仙境的交集,越来越频繁了。”
前世她在荒海之时,可没有这样的趋势。
谋算布局,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灵通。
濯缨想,她得提前联系一些人了。
“……暂时掌握到的情况就这么多,天上一月,地上一年,仲莺莺现在才一岁,我们还有时间慢慢谋算……诶,你跟着我进讲舍做什么?”
伏曜停下脚步,诧异看着与他一同落座的濯缨。
濯缨从沉思中抽空答:“自然是上课。”
“你不是该跟着其他仙师先补一年的课?”
“补完了,”濯缨偏头有些奇怪地瞧着他,“我没告诉你吗?我从小过目不忘,仙师给我的那三百七十九本仙术典籍,已经全部在我的脑子里了。”
话音刚落,濯缨便发现讲舍内安静了一瞬。
在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里,都仿佛写着同一句话——
大事不妙。
要被卷了!
-
皎月倒映在荒海静谧的海面。
幽暗海面之下,是自古群居在此地的荒海仙族。
流水城,鲛宫。
昭粹已病恹恹地在床榻上躺了三日,终于等来了心上人的探望。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雪肤花貌的少女笑容甜蜜,唇边有两个浅浅梨涡,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我只愿能够帮上你的忙——我这样做,有帮上忙吗?”
着一身天水碧的少君沉邺坐在昭粹的床榻边。
他冷峻眉眼凉如秋月,点漆深目静若古潭,十九岁的少君沉邺和日后运筹帷幄的四海之主比起来,眉眼间稍显青涩,但气度神色已经不见丝毫稚气。
他启唇,嗓音如古琴悠扬:
“你帮了很大的忙,只是辛苦你,遭到业力反噬,好在并不严重,只需将养一段时日便好。”
少女的面庞浮上几分绯色,眼眸中漾开的,是无处藏匿的情意。
“我……我没关系的!还好行雨令即便是没有修为的凡人也能调动,改换雨日的业力也没有很大。”
“谁也无法预料到改换雨日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会造成人间大旱,业力的反噬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沉邺微微回头,捧着托盘的女侍卫递来一碗药。
“今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昭粹嘴上甜甜应下,心里却想,如果不冒这样的险,又怎么能见到他呢?
她到荒海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三个月,除了抵达荒海那日远远一瞥,沉邺从没主动来找过她一次。
若不是她那日从居住的宫殿里偷溜出去,恰好听到沉邺与臣下议事,提及须弥仙境希望荒海能够调换雨日,助须弥仙境办一件事。
擅自调换雨日者,会遭受业力反噬,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此沉邺也迟疑不决。
昭粹听到此处,毫不犹豫地决定赌一次。
她果然赌赢了。
沉邺亲自喂她喝完药,见她被药汤苦得脸都皱了起来,忽而有些出神。
仿佛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存在。
“你很怕苦?”
昭粹丧着脸,娇声娇气道:
“谁不怕苦?这药苦死啦,如果不是你喂我,我一口都不会喝的。”
她从小身体康健,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敢穿着单衣去打雪仗,极少有生病的时候。
恍惚间,沉邺只觉眼前这张脸变换了模样。
那是一张淡若白芍的美人面,她的唇色很淡,常年都是苍白中泛着一点淡淡的粉,像三月枝头的桃花。
——这么苦的药,你怎么喝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因为喝了才能不生病啊。
十岁的小姑娘瘦得像一株细嫩的花,稍不留心就要被风吹折。
——我不想生病,我想去跑,去跳,我想去爬树,想在冬天的雪地里打滚,我必须喝药,再苦的药都没关系,只要能治我的病就好。
十二岁的小少年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看着她一碗又一碗的将药灌下去,明明她的脸色黯淡得像纸,但在他眼中,她却比头顶旭日还要更闪闪发亮。
见沉邺看着她出神,她刚要露出几分甜蜜的喜色,心里又冷不丁地打了个突。
“少君……为何这么看着我?”
昭粹咬了咬唇,问出了那个一直在她心头盘桓的问题。
“少君是不是觉得,我和姐姐生得很像?”
她们两人的确生了副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但一个天真烂漫,如朝露春晖般无邪,另一个却如易碎琳琅,漂亮得疏离又遥远,仿佛稍有不慎就会碎在手中,还有被碎片划伤的风险。
“不,你们完全不像。”
沉邺笑了笑,眼底一片漠然。
昭粹仿佛是得到某种恩赦,终于将挤压在心底的这口气长长吐出。
还好,还好。
她独自一人待在荒海的这三个月,时常会有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沉邺要是再不来,她都要开始怀念起上清天宫的日子了。
她前世初入上清天宫,先是南天门的守卫收走了母亲为自己准备的行囊,再是将她一个人丢到了空荡荡的宫室里待着。
她再也不能穿戴那些华丽服饰,天宫送来的法衣仙袍也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样式。
安排给她的宫室陈设简朴,多余的摆件一个也没有,倒是仙术典籍给了高高的一大堆,光是瞧着就压抑至极。
更过分的是,上清天宫连个使唤的仙娥都不给她。
说什么若想要仙娥侍奉,只需自己勤加修炼,学会点化仙灵之后,想要多少仙娥童子都随意。
可那些仙术那么难,她又实在对修炼没有半分兴趣,前世到最后也只点化了一株平平无奇的仙草,资质平庸,什么忙都帮不上。
但前世让她厌恶至极的上清天宫,和如今的荒海比起来,竟也好过许多。
因为如今的荒海比她预料中的还要更加贫瘠。
她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住不惯狭小的宫室,荒海宫中那些看不惯沉邺的皇子公主,时不时就会来找茬,她这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的苦。
而且,她来时途径荒海的流水城,前世繁华绚烂的城池,如今看着却像是大雍的一个乡野小镇。
她只能安慰自己——
上清天宫的苦是永远的,而在荒海的苦却是短暂的。
只需要再等一段时日。
待到沉邺继任君上之位,带领荒海一统其他四海,那时的她就不需要受任何人的气,也不需要在被修炼仙法所折磨。
父皇母后在人间已经为她修筑了宫观。
她享受着人间香火供奉,什么也不需要做,就会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
“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你。”
沉邺毫无预兆地放下了碗,起身欲走,昭粹连忙拽住他衣袖。
“下次是什么时候?”
昭粹咬了咬唇,强调道:
“少君,人间供奉荒海众仙的宫观已经快要修好了。”
那截天青色的袖子被她紧紧攥住,沉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瞧着她用力的手指。
良久,他回头,略显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替她放回了被子里。
他温然一笑,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公式化的温度。
“下一次,自然是我们成婚的那一日。”
少女的面庞如春花骤绽,眼角眉梢都是难抑的欣喜。
一旁的女侍卫抬眸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
她的袖口绣着几片柳叶,一封密信就藏在里面,灼烤着她的肌肤。
那是从上清天宫寄来的信。
来自她真正听命效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