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大伯方伯显一行,方临一家情绪低落了几日,日子还是要照常过。
之前因为各种事情,他在店里调休、请假,如今安下心来,调休该还的还,假该补的补。
在轩墨斋,就如从前一般。
每日清早,与刘掌柜沿着学堂路线溜达,锻炼身体,有时会碰到徐阔老的儿子徐贤文,这小子偏偏不叫‘方哥’,故意喊一声‘方叔’,打个招呼,一溜烟就跑了,大概是还记着那天没向他夫子解释,在蓄意报复?
傍晚,独自去茶馆路线溜达一圈,得空就是抄书,研习四书五经,试做八股文章,每隔三五日回去一次。
日子过得规律而充实。
时间一天天过去,临近大寒节气,天气越来越冷。
这日腊八、又是大寒,外边,天空飘起了雪花,店里火盆点上,各人都穿着棉衣烧火取暖。
刘掌柜老伴儿刘闵氏做了腊八粥,里面放了花生、黄豆、绿豆、大红枣……如往常一般,还是每人一小碗,多了没有。
不过,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人已经满足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剔啥啊?再说刘老太手艺也不错,做的挺好吃的。
这般天气,店里也没什么客人。
刘掌柜看着窗外的雪花,兴致却是不错,打开话匣子:“如今可是享福了,咱们大夏百姓有棉衣穿,往前数一数,秦、汉、隋、唐、宋、元,百姓哪有这个待遇?”
“掌柜的说说呗!”方临说着,喝了一口腊八粥,味道甜丝丝的,进入肚中,连带着从头到脚都跟着暖和和的。
“是啊!”黄荻、柴一苇也凑过来听着,这是他们也没听过的新东西。
“棉花啊,据有记载以来,秦朝就有,那时候人们没意识到、也没那个本事,将它做成衣服、棉被……”
“那早前时候,天冷人都穿什么?”黄荻好奇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
刘掌柜喝了一口腊八粥,如品茶般咂着味儿,咽下后才慢悠悠道:“富贵人家,自有貂裘等等,普通百姓,只有穿麻衣、葛衣。到了晚上,富贵人家,麻布做的被子里,塞一些动物毛发;普通百姓,就只有在里面塞一些枯草树叶,这又称褥子,可想而知,这褥子能有多少御寒效果。那时候,到了寒冬腊月,遇到这般天气,百姓就得大片大片地冻死……”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方临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诗,感叹。
“不错,这是诗圣杜甫的诗。”
刘掌柜赞赏地看了方临一眼,解说道:“所谓布衾,其实就是麻布做的被子,这种东西保暖很差,尤其是用几年下来,又冷又硬像是铁一般……所以说,在咱们大夏之前,百姓过冬,无异于过鬼门关。”
“那咱们大夏百姓,为什么能有棉衣、棉被呢?”柴一苇问。
“别急嘛,听我慢慢说。”
刘掌柜娓娓道来:“两宋时候,棉花制衣、制被技术已经出现,棉花也大量种植,但远未普及,只有贵人才能享用。也就是咱们太祖,从微末崛起,吃了太多苦,对饥寒体会深切,开国之后,下旨曰: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个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也就是如此,有了充足的棉花供应,百姓才能有棉衣穿、棉被盖,遇到严寒,冻死的人大大减少。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咱们大夏多灾多难啊,不仅是隆冬严寒,还有旱情、水涝等等其他灾害,太祖为此设立了预备仓等等,遇到灾情,才有普通百姓一条活命……”
方临喝着腊八粥,听得津津有味。
窗外,雪花一片一片飘落,静谧无声,说话着,时间就这么过去。
……
吃了午饭,外面雪稍大了些,店里更没客人了,今天又是腊八嘛,刘掌柜索性关门,给他们放了一下午假。
方临离开轩墨斋,想了一下,也没回去,去往城外,准备看看粪便生意,可巧,董祖诰也正好在这边。
“今日下雪,我又读书累了,出来看看,在这里碰到方兄,真是好运气。”
董祖诰将方临拉进来坐下,给他倒茶:“正要和方兄说呢,咱们粪便生意扩大,这月净利润足有六十两。”
“这么多?董兄经营有方,我可是沾光了。”
“不,还是方兄主意好。不瞒方兄说,一开始,对这生意,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别扭的,现在却才知道好处,那就是不引人注目。”
董祖诰说着:“咱们做的这种事情。从前没人整合做过,到现在,那些雇佣的粪夫、雇佣当管事的粪商、下面村子买粪的人,都还生怕咱们赔本不干了。衙门那边也是,人家都瞧不上这种不体面的生意,打点基本不花费什么。若不看账本,外人很难想到咱们这么赚钱,我在外都是保密着,做出只是微微盈利的假象,方兄也可以配合……”
“我懂,财不露白么!”
方临笑着点头,说起一事:“碰到董兄,正好有件事事请董兄帮忙,这不年底了,明年二月就有一场童生试……想找董兄来看看自己水平,若差得不远,就打算去试试,若火候欠缺太多,就不去白费功夫了。”
县试、府试,谓之小考、童生试,三年两考,考过后便是童生,方可参与院试,去考秀才。
不要以为童声试就容易了,许多人科考一生,到了五六十岁,才是个童生。
“这点小事,自是义不容辞。这样,咱们先从县试开始,我出题方兄试做?”
“行,董兄是行家,我听你的。”
“方兄过誉了,若是行家,怎么会还考不上举人?”
董祖诰摆摆手,正色道:“县试有五场,第一场,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有格式、字数要求;第二场,四书文一篇,性论或者孝论一片,默写圣谕广训;第三场,四书文一篇,律赋一篇,默写圣谕广训;四五场连考,经文、诗赋。”
他说着,出了县试第一场的题目,让方临写问文章。
方临应试做题,董祖诰就坐在一旁读书,默默等待。
等不多时,他写完之后,交由对方。
董祖诰接过看了,粗略一扫,就皱起眉头,一一指点道:“方兄,这里……这里……这些字眼万不可用!”
“我注意着,这些都不是避讳字啊?”方临疑惑。
“的确不是避讳字,可这些一字多义,暗合隐喻,这种情况同样要尽量避讳,还有不能议论时政等等,这些细节千万注意。”
董祖诰生怕方临不放在心上,慎重告诫道:“开国初年,许多朝中重臣都因为诗作中的忌讳字眼,触怒太祖,惹得身死族灭……前二三朝,也有大儒对朝廷正统解读的程朱理学批判,惨死狱中……近些年,虽说稍稍宽松,但这种事,还是小心为上,万一哪天再次兴大狱……”
‘文字狱么?果然是相似时空,与明初一般,大夏初年同样有着这种事情。’
方临暗叹,对这位夏太祖观感颇为复杂,对方从微末崛起,做了许多有益百姓的事情,如推广棉花种植、设立预备仓等等,但因为时代局限,也有许多不那么正确的决策,比如沿袭元朝,将程朱理学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定为标准,以此八股取士,禁锢思想,大兴文字狱。
董祖诰继续看文章内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方兄文章中颇有灵气,我读了都感觉深受启发,只是一些字句有些……”
“董兄但说无妨。”
“离经叛道。”
董祖诰指出三两处,无奈道:“这些太过离经叛道,依我之见,恐怕不太好通过。”
方临看了,更觉无奈,自己已经压抑着思想,按照死记硬背的程朱理学的标准解读去做文章,但现代思想、三观已经融入血脉、骨髓,乃是如呼吸一般的本能,洋洋洒洒数千百上千言的八股文,可能不经意在其中就会有一字半句中表露,自己都没发现,但就是这些微小细节,就会被认定为离经叛道,被黜落。
是的,大夏采取的是八股取士,以‘一先生之言为标准’,只认程朱理学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其余皆是为错。
说得更明白些,科举八股取士,取的是什么士?被儒家思想浸染,深刻认同程朱理学,禁锢自身思想的士,筛选下去的都是有自己思想、不安分的人,更何况方临这个有着现代三观的‘毒瘤’?
这也是后世有言‘八股之害,甚于鸩毒’的原因,禁锢思想,造成一大批生搬硬套、墨守成规的书呆子,除了会背四书五经,别的什么都不会。
‘这种事情伪装都很难,我固然可以自缚手脚、压抑思想,按照程朱理学的解读写八股文,但言为心声,可能某些微小细节,就不小心露馅,和那些从小接受这种教育、程朱理学思想认同的学子是不一样的。’
‘甚至,相比那些原生学子,我的情况更为糟糕,他们还算是白纸好作画,我却是已经定型,有了自己成熟三观……’
方临感觉,自己做八股文,就如戴着镣铐、囚于方寸之地跳舞,还被要求跳出一场好舞。
实际上,这么想也没错,八股取士本质上就是禁锢思想,越是有思想的人,越是折磨。
接下来,董祖诰继续出试题,让方临试了县试后四场,县试五场考核过后,给出评价:“方兄若是能静下心来,钻研典籍,十年内或许能过县试。”
这已经是挺高的评价了。
按照学习时间来算,那些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在二十之前中童生、秀才的也不太多,而且,县试三年两次,十年一共也就六次,再加上淮安府这边,经济发达,其实算是很卷了。
‘十年才可能过县试么?可过了县试,仍连一个童生都不是,后面还有府试,更别说秀才了。’
方临暗叹着,忽然想起欧夫子说的一件趣事。
一日,有家长带来一个五岁小娃娃,送来入学,请欧夫子开蒙,对方得知欧夫子是秀才,童言无忌道:‘我知道,秀才后面是举人,举人后面是进士,您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是秀才呢?’
话里话外,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你为什么不去考一个举人呢?是不想么?
当时,欧夫子说起这事,脸上的表情都煞是好看,精彩极了。
‘科举啊,为什么总有人认为简简单单?要怪,也只能怪我前世不是汉语言博士,记不得各种八股名篇,来一个寒门崛起。’
方临心中无奈,只能自我安慰,各人天赋不同,自己在做八股文章方面天赋一般,能如何呢?慢慢来吧!
……
带着分红的二十四银子,与董祖诰分别,回去西巷胡同。
进门,就见田萱拿着一个圆形东西的新鲜玩意凑上前,献宝一样与他分享:“临弟,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方临看了一眼,隐约有些猜测,却故作不知,配合问道。
“是火熜!”
田萱高兴说着,指给方临看:“临弟,伱看见这儿,就这里的盖子没?”
“嗯。”方临看去,这东西上面有一个盖子,盖上有孔,呈蜂窝状。
“就是这个盖子,等家里做晚饭才好,打开它,将没燃尽的炭往里装,没一会儿火熜就热了,可以捧在手里、贴在肚子上……尤其是来了月……”
田萱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脸上浮现出两朵浅浅红晕,霞飞双颊,顿时不说了。
方临却是懂的:‘这不是变种的暖宝宝么?’
这时,方母也出来,笑道:“这东西啊,是好呢!白天在外面裹上一层布,捧在手里或者贴在胸前取暖;到了晚上,将火熜往被窝里一方,过些时候再躺进去,那叫一个暖和……临子,我晚上给也你弄一个……”
方临打量着,却有疑问:“晚上睡觉万一将它踢倒怎么办?”
“这事你爹知道……”
“咳咳!”方父连连咳嗽,给方母使眼色。
方母却视而不见,在儿子面前毫不客气揭他老底:“就前天,你爹起夜碰倒火熜,让炭灰、炭火撒一床,差点烧坏了一床被子……”
“那不是不小心么?”
方父感觉丢脸,强自分辩了句,生硬转移话题:“饭好了了没?儿子都饿了。”
方临很想说句‘我不饿的’,但想想还是算了。
“好了!好了!我早就想着儿子今晚会回来,腊八粥早就在煮着,就等着临子回来呢,咱们这就吃饭。”
晚饭自然是腊八粥了。
方母、田萱做的腊八粥,除了红豆、绿豆、大红枣外,还有桂圆、莲子等等。
方临今天吃了两次腊八粥,在不同的场合、与不同的人,感觉都挺好,各有各的滋味。
饭间,方母唠嗑起街坊邻居:“临子,你不知道,辛家结婚了,辛佑媳妇叫沙小云,是个黄皮寡瘦的……”
“我见过一次。”
“满娭毑也是,我还以为她改了,哪曾想,”
方母给方临说:“昨个,满娭毑叫我、小萱一起去辛家吃茶,说带着我们占便宜,还说我们不用说话,交给她,只管吃茶就行……可咱家哪是那种人?”
“是呢!”田萱也是点着头。
方临听着,觉得满娭毑这人真有意思。
一方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旧是爱占便宜的性格,不过可能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活动,凭本事占便宜?另一方面,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有着报恩的心思,但因为自家那个光景,要还钱,过得紧巴巴,所以就带想方母、田萱着去别人家占便宜?
“后来呢?”他问。
“后来啊,小云也是犟的,满娭毑去了,任她怎么说,小云就低着头做衣服……满娭毑只能走了呗!小云有些头晕的毛病,不过,她有着一手裁缝的好手艺,做衣服又快又好看……”
就在这般闲话中,晚饭结束。
……
吃过饭,洗漱,不一会儿,田萱敲门进来,拿着火熜。
她将火熜给方临煨在被窝里,坐下在方临旁边,忽然问道:“临弟,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萱姐看出来了?”
方临惊讶于田萱的聪明、细心,因为想着科举的事,心中有些一些烦躁,不过不想让这种情绪传达给家人,喜怒不形于色,不想田萱竟是察觉到了。
他想了下,也没隐瞒,说了今天去找董祖诰,尝试做题,却不如人意的事情。
田萱安静听着,等方临说完,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临弟,我在戏中看到过,有女人‘教夫婿觅封侯’,我不要的。人是不同的,为什么一定都要丈夫上进呢?我知道的,临弟,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句‘已经很不容易了’,让方临真的是心中生出暖流,情不自禁将田萱拥入怀中。
“临弟,我说真的,现在咱家日子已经好多了,你很厉害啦!科举走不通也没啥,我听说做官看着风光,可也是险恶……”
田萱说着,伸手将方临皱起的眉头一点点抚平:“临弟,不要想那么多,给自己压太重的担子,你也要歇歇,遇到什么,也可以我和说说呀……”
“临子,我给你拿个火熜……”方母推门进来,就看到搂在一起的俩人,顿时脚步一转又退了出去,边走,嘴里还边嘀咕着:“哎,我要干啥来着,没事了。”
方临正对着门,看着方母差劲的演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不由笑了出来。
“临弟,你还笑!”田萱感觉好羞,明天都没脸见方母了,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方临又是笑笑,起身吹了灯,枕着双臂躺下。
本来,他心中有着一种紧迫感,董祖诰评价‘十年过县试’,感觉太迟、太迟,等不起!
可经过田萱这么一安慰,已经好多了。
‘夏太祖既有推广棉花、设立预备仓的仁政、善政,也有文字狱、八股取士的诟病;满娭毑有着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一面,也有着能为唤醒儿子甘愿受死,感恩想要带着娘、萱姐去占便宜的一面。人、事物都有两面性,哪可能完美无缺、净是占便宜的好事?’
方临想着,暗道:‘我有着现代三观,享受着它带来的为人处世的好处、洞察时代的眼光,自然也要接受,它对我科举八股取士遴选的桎梏。此事还须慢慢来,欲速则不达,越急越是可能坏事,顺其自然吧!’
当然,他的顺其自然,不是躺平、不作为,而是尽最大努力,竭尽所能后的不强求。
如此想着,放平心态,被窝中的火熜传来阵阵暖意,让他身心暖和,渐渐睡去。
窗外风雪如晦,屋内温暖如春,点点水汽在窗子上凝结,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