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阳光透过窗子上的红色双喜剪纸照进来,映出点点熹光,桌上的红烛燃到了底,烛泪干涸。
方临醒来,看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儿,轻轻在田萱额头吻了下,起床穿衣。
田萱听到动静,眼睛扑闪睁开了,也想起身,可牵动到什么,不由蹙了下眉。
“萱姐,不急的,你再睡一会儿。”方临穿衣起来,端来一碗蜂蜜水:“来喝些吧,补补气血。”
“临弟!”田萱嗔了句,清丽的脸上小表情生动,相比从前表现出的懂事、如姐姐般的照顾,昨日婚后,对他更多了一种依恋。
当方临喂来时,田萱张开如樱花瓣莹润的小口喝着,心中的甜蜜,如糖水中的圈圈涟漪般化开,没喝两口接过勺子也喂方临。
“等等再过些天,我交代了城里的事情,萱姐,咱们和爹娘回一趟小和村吧?也算是放个假。”
如此,就当度蜜月了。
“好呀,听临弟的。”田萱除了昨晚叫了相公,平常还是如以前称呼,一时改不过来,方临便不让她改了,那些患难走过的风风雨雨,两人之间除了爱,其实也早有了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两人你喂我、我喂你,将一碗蜂蜜水喝了,方临起身,来到窗前,打开窗子。
秋高气爽,天高地远,天空中漂浮着点点极淡的云朵,明亮的光芒争先恐后闯入,扑入屋子。
……
按照习俗,婚后第三天吃茶果,摆上十来桌的茶果,各种各样的点心都有,而且是流水席,有人来吃都不拒绝,桌上的点心吃完了随时添加。
再然后,就是了回门,这边习惯在婚后第七日,新婚夫妇一道回妻子娘家,算是夫妻二人首次回家省亲,比较隆重。方临、田萱情况特殊,去了一次欧家,便当这个程序过了。
如此种种,也不必细说。
倒是这场大婚,在城中造成不小影响,随后半月中的两场结婚,有了方临示范在前,这两场婚礼人家就没必要再强撑着,聘礼、嫁妆也不像从前打肿脸充胖子,竭尽家资,相对简朴许多。
若在以前,这般特立独行,别人定是会指指点点,说不体面,丢人;现在却不能了,因为人家有借口了,会说‘你看人家写出《三国演义》的方掌柜,都不曾大操大办,我们也没必要非要显着自己’。
尤其是,当蒲知府参加了一场婚礼,这种认可更是助长了城中尚简之风。
从前浮夸、奢靡的风气得到遏制,社会大环境改善,开始崇尚节俭、务实,城中大家族观念的转变,以及不再铺张浪费省下的钱,投入各种厂坊,组建船队等等,竟是让城中工商业愈发兴盛。
资本主义萌芽更进一步生长,工厂坊扩大,对劳动力的需求日益增加,却又明显得不到满足,城中工价攀升一截,在气候反常的时代背景下,又不知将酿成怎样的事端。
……
清欢小居。
亭台楼阁精致如画的小园中,师文君坐在池边,刚刚洗过的青丝如瀑垂下,在溪水中浣足,手中捧着一本《三国志》。
旁边不远处的亭子中,谷玉燕在作画,根据看过的《三国志》绘画后续人物。
虽然方临没说,但她却极有自主性,已经在绘画后续人物卡了。
这时,师文君忽而轻轻一叹,放下手中《三国志》:“红颜薄命,如今再观蔡文姬一生,何其坎坷……我等女子,才华再高,生得再美,又如何?亦如浮萍,身不由己。”
她说着,如菱笋般的玉足在溪水中拨了拨,引来游鱼亲吻,晕开涟漪,水边点点浮萍荡漾。
“是呀!”谷玉燕放下画笔:“拥有梦寐以求的容颜,就能拥有幸福?恐是不然,红颜易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容颜老去,还能剩下什么?”
“在最美好的年华,总该做些什么。”
她转身看来:“文君姐姐,可曾想过将来?”
对这个问题,师文君没说自己想法,却说起曾经的姐妹:“燕儿,可还记得曾经那些姐妹?有选择有才华的落魄读书人,有选择权贵家公子,有选择富商大贾……赎身而去,如今几无好过的,甚至有早早离开人世的……”
这并不意外,再好的颜色,也只是一时,过了新鲜劲儿就多会被厌弃,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
“是呀,她们所托非人,我算看开了,与其赌一赌,做那些人的妾,还不如跟方公子呢!”谷玉燕蹙了下眉,如是道。
“你愿意,人家却未必愿意,我观方公子是专情之人,未必会纳妾。”师文君螓首微摇。
谷玉燕闻言,想到自己也曾有暗示,可方临不曾有过没半点回应,不由心中颓丧,嗫嚅道:“那……那……大不了自赎,自己过,孤苦一生也好过被人糟蹋作践。”
清欢小居中,为了调动姑娘积极性,她们是有一定分成的。
“纵使自赎,离开这里,我们这般容貌,若无庇护,也是祸非福……不过,不一定要去为方公子做妾,展现出价值,比如你的画画,比如我在学习经营,这些总有用的,或许也能凭此留在方公子身边,获得庇护。”师文君如是道。
“姐姐聪明!”谷玉燕听了这个设想,又高兴起来,盘算期待道:“再等一二年,方公子声望扩大,我们交情也愈深,再提出此事。我打听过,方公子对朋友极好,想来到时是会愿意帮助我们的,不过就如姐姐说的,要展现出价值,才能长久。”
师文君听着,螓首微点,倏而又是一声轻叹:“我所见所思,都是告诉我,这個世界,女子总要依靠男子,才能立足过活……许多女子,就在相夫教子,方寸之间了了一生。不该如此的,我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总觉得,世间女子该有另一种活法。若是世道,能允许女子有才华、有能力,就能立足,能庇护自身,能真正做一个独立的人,那该有多好!”
……
这日半下午,方临从轩墨斋回到西巷胡同。
店中找了个婆子做饭,将田萱替换下来,刘洪文、黄荻、柴一苇、耿石也有经验了,一切井井有条,又说他刚刚大婚,店里交给他们就行,他看着也是,就回来了。
小乌山,微风徐徐,一些老太太在空地上做着伸伸手、抬抬腿之类的简单动作,还有坐下来聊天的,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
这里还不知谁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小竹床,惬意得很。
就是欧夫子,也不在桂花树下了,将藤椅搬到这边上,眯着眼看着,旁边欧夫人在学写着字。
方临走到近前,听到这群婶子、小媳妇们在说着他那天的婚事。
“方嫂子,你家临子大婚那天,饭菜可真好,鸡鸭鱼肉的。”
——那日宴席,是相对节俭不假,但绝不抠搜,猪肉鱼肉什么的,都是有的,不算奢侈,却也绝对有面子。
“是嘞,我看那些贵人都坐下吃了两口,可见是极干净的。”
“萱萱,怎么样?成婚后你和临子……”
……
田萱纵使成了婚,都有些招架不住这些婶子、小媳妇,还是方母帮腔才过去,不一会儿,又说到菜市场哪家坑人,缺斤少两,哪家的菜新鲜,今天有折扣。
随后,就是乌拉拉起身,一起出去了,跟打仗似的,不过一般不多久就会回来,又在这里择菜剥菜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在欧夫子、欧夫人旁边坐下。
“方临,成婚后有什么感觉?”欧夫子问道。
“大婚当日的感觉,神圣、虔诚,具体不太说得出来,却一生难忘。婚后么,感觉就是心中定了下来,总觉得有喜事,心里甜甜的,也更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更成熟了些。”方临想了下,这么道。
欧夫子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道:“岁月长,人生短,要将短暂的人生活出些意思,就需要遵照老祖宗这些传统,方才有趣,显得庄重。”
“我十几二十几岁,心中抵触传统,认为传统的就是陈旧的、迂腐的、不可取的,喜欢新的事物,与时俱进,跟随世道变迁。后来才知道,世道变迁,向前发展和传统是不相抵触的。”
方临听着这些,点头认可,人生的确需要一些仪式感。
大夏礼仪之邦,影响了几千年的礼仪,深深刻在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吃个饭、喝个酒,都有讲究,有个说法,是丝毫不缺仪式感的。
“欧夫人身体可好些了?”方临看到旁边的欧夫人停下,问道。
“还是那样,身上……唉,不说它,不说它。”
欧夫人身上有莫大痛苦,心里有许多苦衷,除了在欧夫子面前发一些小脾气,在外人面前,却从不吭一声,也仍是穿着得体,干净整齐,头发服帖滑顺,从不让头发在头上散沙沙地飘起来,尤其是生病后,每日必要洗澡,洗过后,就香露在身上抹一点点,遮掩胸口的异味。
方临暗叹一声,说了自家最近可能回去小和村,会将香露多做些留下。
“难为方临伱了,还想着我这口子呐!”
欧夫子道了声谢,又说着:“好,回去好,回去看看是对的。”
欧夫人听了,颇为不舍,感伤说道:“我这身体啊,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回来……”
“这是说的哪里话,欧夫人你肯定能看到,我想着,将来还能听到我们孩子叫您奶奶呐!”方临这般道。
“好,真要有那时,我就帮着你娘带一带。”欧夫人目光柔柔说着,眼里有着点点的光,仿佛真看到了那一幕。
呼~呼!
这时,风大了,欧夫子门前那棵桂花树,花瓣开始凋零,飘落如雪。
……
因为准备回一趟小和村,方临对城中产业做出安排。
蒲知府那里,去拜访了一趟;董祖诰那里,也去了一次,对方正在潜心准备春闱,说了此事,请对方看顾着些书肆生意,董祖诰自然答应,说让他放心,会留心盯着。
徐阔老那边也是,同样去了一趟。
说来,去徐家还碰上了徐贤文,这小子手上拿着一沓卡,雄赳赳、气昂昂回来,如斗胜了的大将军,原来竟全是赢别人的,还想和他商量卡片回收卖钱,让方临哭笑不得。
……
最后,方临去拜访了刘掌柜,请他帮忙照看些书肆经营上的事。
见到方临,刘掌柜很是热情,还留饭了,这一次刘老太终于不像从前在店中,饭菜分量十足。
方临问道:“刘掌柜,最近过得如何,店里事情卸下来,你们老两口是不是清省多了了?”
“说起这事,唉,从前在店里,还不觉得,如今才暴露出来,我那两个儿子还好,都孝顺,可两个儿媳妇……”
刘掌柜长吁短叹:“方临啊,你方才看我那口子,都瘦了很多啊!你想不到她伺候我那二儿媳妇生娃有多累,原本在店里,只是做做饭,缝补鞋衣服,去了二儿媳妇家,要照顾二儿媳妇,还要照顾几个小孙子,二儿媳妇觉得她没带好,孩子一哭,我那二儿媳妇就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可你说,这带娃娃哪里能不哭一下?帮着带了,不但没有功劳,连苦劳都没有,你又说不成,人家怀着肚子,我那口子气都气瘦了。”
方临听着,想起刘洪儒难怪有时就在店中住下,不想回去,原来是这么回事,亲娘、怀孕的媳妇有矛盾,两头为难。
“要不掌柜的,你们两口子去洪文哥家?”他建议道。
“我那大儿媳妇,也不是省心的。两个儿媳妇整天担心替那个做多了,替自己做少了,吃了亏。我们两口子,也不是不想带孙子,可实在不想看两个儿媳妇脸色……别人都说媳妇难当,可我们这公婆的,也受气,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嘛?也是我们脾气好,太好了,好过头了。”刘掌柜摇头。
方临听着,只能安慰:“您想开些,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凡事别太往心里去。”
“可不是?罢了,不说这些了。这人活着,都有烦恼,只是别人家的看不到、听不到,我家其实已经相对好多了,至少两个儿子不偷不抢,不嫖不赌。”
刘掌柜摆手:“我也想开了,知足啦!这世道安定,吃得饱,穿得暖,比书上的大唐开元盛世还好,就希望,这盛世莫要太短,如大唐一般很快乱了……我听说,北方鞑子……”
他是人老成精的,话里话外,显然有所预感。
“辽东鞑子啊!”方临摇头道:“如咱们大夏,这么大的国,别人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若只有外患,就是衰落,也会是一点点沉下去,可就怕……”
他顿了下,没继续说就去。
“就怕家里自个儿斗起来。”刘掌柜却是说出来了:“我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幕了,只可怜我的儿孙。唉,只希望这太平日子能长些,再长些。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
和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刘掌柜等一一告别过,这晚上方临回来,说了已经联络过商队,三天后出发。
方父、方母听了都是高兴。
“这在外面啊,过得好,想村里;过不好,还想村里。小和村是根儿,怎么都离不开。”
方父顿了下,又道:“毕竟祖宗埋在那儿呐!”
方母、田萱已经在商量着,这两天还要买什么东西,带回去给方爷、方奶、其他三房作礼物,以及帮耿家、城中留的其他小和村人家捎带的东西。
……
三日后,方临一家、方传辉、方赫,跟随联络好的商队,带着大包小包,启程离开淮安府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