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一行到了县城,在约定地点找到季广祥商队,知道商队是下午出发,让方父、方母、田萱、方传辉、方赫在这里歇息,方临自去办一些事情。
……
卫家,就是那个卫姓小吏卫清的家,前些日子过来海宁县城采买,也有来过,如今算是熟门熟路,带东西过来。
正好这日卫清休沐,热情将方临迎进去。
门口,本来和邻居唠嗑的卫妻,也是一下子起身,准备往家里回。
“卫娘子,你家那个客人又来了!哟,这次带的是同福斋点心,还有烧鸡的味儿……出手这么阔绰,上次问你也不说,这位到底是你家什么人啊?”
“贵人!”卫妻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转身回去。
“方兄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何须如此客气,带这么多东西?还有,方兄今日不许推辞,一定要留下用饭。”卫清拉着方临手腕,往家里走。
前两次方临过来,因为是来县城采买,匆匆而来,匆匆离去,自然没有多留,让他好生抱憾。
“好,这次就麻烦卫兄了,正好有些事情问询。”方临说着,进门放下东西。
“走,方兄进去,我让贱内做些吃食,咱们慢慢说。”卫清闻言认真起来。
午饭,卫妻准备了好酒好菜,极为丰盛,让一对儿女都眼馋直吞口水——虽然这才距离过年不久,但今日饭菜,可比他家过年还要丰盛得多啊!
按规矩,女人小孩儿是不能上桌的,尤其是方临说了还要谈事情,故而,卫妻、两个儿女是在厨房吃。
方临看着眼巴巴的两个小不点,招手让他们过来,将桌上的肉菜,如鸡鸭等分出一半,装碗让他们端过去。
“方兄,这……”
“咱们也吃不了这么多,就让嫂子、侄子、侄女尝尝。”
“也罢,还不谢过你们方叔?”
“谢谢叔叔。”
两個小不点欢天喜地去了,回身关上门,卫清过来坐下倒酒,两人边喝着,边说起话来。
两人聊着当初相识,各自经历……很快,卫清说到《三国演义》,大为恭维。
是的,这些天中,他打听过方临之事。
方临从当初一个逃难村民,如何到如今地步,卫清自然要探究,这倒不是出于什么龌龊心思,而是这些东西一点不知道,见面聊起来尴尬,还以为不重视对方呐!
打听得知,方临在府城开了几家书肆,将淮安府城其他书商打得抬不起头,一本《三国演义》名满天下,知府大人作序……他不是升斗小民,也是官府体制内的,深深知道,方临能做到如此,背后必有强大的人脉支撑。
这两日,甚至还找了一本《三国演义》来,看得入迷。
“不值一提。”方临摆摆手,说起正事,问道:“卫兄,对侯知县如何看?”
说这话时,他语气平静,没表现出任何倾向。
卫清拿不准是有侯知县的好事、还是坏事,咂摸了下,客观道:“侯知县如何,是好是坏,要看从谁的立场看,侯知县初来海宁县,对城中大户示之弱,后来经过数次斗法,终于一举压服……去年大夏多地受灾,咱们江淮之地加税,赋税压过来,侯知县强让县中大户承担大半……对县中大户,侯知县自然是不好;可对县中百姓来说,却算是好的。”
“当然,要说侯知县清廉无私,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也不算。断案方面,基本公正;县中实事,也会办;不过未必清廉,以侯知县的俸禄,那么大的院子想来是住不起的,背地里应有龌龊,但据我所知,前年的灾后救难银子,却是如数发了下去……”
在官场,分清立场很重要,卫清就知道,自己虽然是侯知县手下,但能有今日种种,升职也罢,上司同僚另眼相待也好,一切光明前途,都是因为方临,故而,当方临问到侯知县,他立刻将自己知道的,无论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毫不犹豫全部说出来了。
“我知道了,卫兄,来喝酒。”
方临点点头,这些时日,他也在县城别处打听过,不过还是从卫清这里得来的信息最为详细,互相印证之下,心中差不多有数了:‘人是极为矛盾复杂的聚合体,很难用单纯的好、单纯的坏来评判。当今时代背景下,总体来看,侯知县虽有瑕疵,却已经算是个好官了。’
……
辞别卫清,方临去寻侯知县。
一番客套不必赘述,很快进入正题:“早前些月,淮安府城奢靡之风愈盛,蒲知府对此痛心疾首,因而,才有了乡饮酒礼上……另外,蒲知府在我面前常常提及府中‘诡田’之事,为之扼腕叹息,引为心腹大患……”
离开府城前,蒲知府说过,遇到侯知县此人具体看看,不遇到就算了,还有更进一步交代,若认为此人不错,可以透露一二,给一个考察机会,一个进入蒲知府派系的考察机会。
——这也算是蒲知府卖方临的一个人情。
侯知县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方临的言外之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既然当官,自当为民解困,为上分忧,我海宁县也该响应府城,一杀奢靡之风,打击诡田之事,更是义不容辞……”
他不怕什么考察,因为自信自己的能力,只怕没有一个这样的机会。
这次,方临没说话,只是笑笑,对方明白就好,他话已带到。
“谢过方小友了。”侯知县沉吟了下,承诺道:“若方小友有事,可来信于我,只要不违律法,一定去办。”
不违背律法,这个限制虽大,但也就是如此才可表诚意,若是他说什么‘力所能及、能办的一定办’,那反而是套话了。
“大人客气。”方临想听什么,这就是了。
这次结下善缘,也是给将来铺路,如可能的拉人去海外等。
等方临走后,侯知县将与他的对话,与覃师爷说了。
覃师爷听闻后,感叹道:“我只以为蒲知府为方临作序,已然是关系不错,没想到此种事情也说与方临听,讲给方临,看来,蒲知府与方临的关系比预想中还要亲近……之前与此子拉近关系,果然是对的。”
“是啊,俗话说,深山里出凤凰,没想到,小和村那个小小村沟里竟也出来了个麒麟子。”
侯知县想了下,交代道:“多照顾些小和村……对了,今年修堤的银子拨下来了,你盯着些,莫让人伸手,有些蠢货,根本不知道什么钱能动,什么钱不能动……还有,小和村一片的堤岸,优先加固。”
“大人放心,我明白。”
……
下午,从海宁县城启程,商队依旧是为方临一行腾出来了一辆太平车,不受颠簸之苦,吃食种种,多有野味,肉食不断,更多时候停靠村落,在村正家用饭,受到款待,吃喝堪比寻常人家过年。
匆匆几日过去,走了小半路程,将至昌黎村,尤其是方传辉、方赫两人,脸上都明显可见有着一种期待。
方临也想起了那个如山中清泉,如田间野花,无邪、纯净,美而浑然不知的姑娘,以及那个热情的人家、那日喝到的红萝卜和白萝卜丁的茶、吃到的极为可口的饭菜。
在这种期待下,明明阴沉的天气,却不妨碍心情的明媚。
这日中午,商队在村口休息,方临一行去了村中,却不见那位秀莲姑娘出来,只有杨村正和他妻子,以及一个女娃,这是秀莲的妹妹,那日也过来送别了他们。
明明只是一两月不见,却见杨村正头发白了好多,整个人都好似失去了一股精气神,方临等人问起秀莲。
“她……死了。”杨村正道。
方临一行都是惊讶,就是季广祥,都是不知道这事,因为若是商队中没有贵客,他也不会进村吃饭。
杨村正详细说起来:“那日好天气,天上飘着云,太阳一点不烈,在云里一会隐没,一会儿出现,这种天气最好做事,秀莲是个勤快的,和村里另一个姑娘朝上山小路走去,准备去砍柴。
山坳的柴都被砍光了,她们边走边看,仰着头巡视,看见山顶还有一片灌木,没人砍过,两人商量着去那里。
朝山顶爬去,秀莲一不留神,踩到一块凸出的石头,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人便跌倒了。周围都是砍过的灌木,没来得及抓什么东西,就那样朝山下滚去。滚了好几丈,脸正好撞到一个树桩上,树桩斜斜的一面像是一把尖刀,刺穿了腮帮……
看到秀莲,她已经满身是血,血经过下巴流进脖子里,从嘴里一口冒出来……没挺过当晚,就死了。”
方临一行听了,都是安静,不敢相信,那般一个如纯净美丽的姑娘,就这么没了。
午饭,杨村正妻子做了腊肉、梅干菜、蒸鸡蛋,可方临一行却是食不甘味。
下午离去。
轰隆隆!
春雷炸响,下起了雨,太平车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方临一行却是沉默了许多。
……
离开昌黎村,又是几天过去,雨过天晴,已然快到府城了,这日晌午,又是路过长流村。
村口不远处,又见那几棵两人合围都抱不住的老樟树,巨大的树身鼓着歪歪扭扭的疤痕。还有树下躺着几头水牛或黄牛……
如同回去小和村时经过的那日一般,这日也是午时,大大的太阳笼罩着村子,有一些小孩子围着商队,似乎和那日相比什么都没有变。
一如惯例,商队在村口歇息,季广祥带着方临一行进村,去范家吃饭。
来到村东头,却是看到范家大门大开,穿着打着补丁衣服的村人进进出出,拿着摊子、木桶打水。
“季主事,这……”方临看过来。
“我也不清楚。”季广祥苦笑摇头:“在过去海宁县城时,我还拜访过范老爷,带来了些最新的通俗。”
这时,一个村人经过。
“伍大哥!”方临喊住对方。
这就是那日,范庆增让陪着方临、田萱逛逛村里的两个长工之一,名叫伍良。
“方官人?”伍良认出方临来了。
方临问道:“伍兄弟,打听一下,范家这是?”
“被韩大人抄家了。”
“韩大人,韩元敬韩大人?”
“对,就是这个大人,说是因为什么‘诡田’,咱们小百姓也不清楚……我听说啊,韩大人早就在查这事,搜集罪证……正月十六那天,一下来了好多衙役,将范老爷抓了……不仅是我们村,还有好多村……”
季广祥听了,脸上满是震惊。
方父、方母、方传辉、方赫只是感叹世事无常。
方临却想到更多:‘乡饮酒礼后,韩元敬有重要事情,离开欧夫子家,就是因为此事?要明察暗访‘诡田’之事?当日在欧夫子家里,我说了去范家见闻,奢侈程度,对方或许也因此盯上了范家?公报私仇不至于,但范家本就有问题,那就是恰逢其会了。’
‘说来,这其中还有我一部分关系?’他哑然失笑。
伍良还在继续说:“范家一倒,官府就让我们长工、丫鬟、粗使仆妇散了,分了以前的田地……私塾先生什么的也走了。这个大屋啊,本来说是要拆了,韩大人没答应,说太浪费了,屋子拆补给占了地皮的人家,井算是我们全村的,都能过来打水……”
方临想到那日所见,村人打水都在池塘,是一池塘死水,男男女女,男的洗脸,女的洗头发,打的水都可见其中泥垢,如今换作井水却是好多了。
他想着这些,向屋子里看去,依旧是雕梁画栋,却换了主人。
那个种着月季花、栀子花、鸡冠花等各种花卉,还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石榴树等果树的园子,村人走来走去。
花园旁,石头砌着水池中,里面鱼儿游来游去,村里的孩子们趴在旁边看,看得目不转睛。
那口水井,井上架着个轮轴,村人双手摇着把手,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一桶桶水吊上来。
再一抬头,一些鸟儿从园子里飞出去,飞入村中。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方临忽然莫名想起了这么一句诗。
“这没法子,范老爷家这……中午只能将就一下了。”季广祥赔罪道。
“这是应该的,承蒙季主事照顾,怎敢挑剔?”
不知为何,没吃到一顿好饭,方临心里,反而却比吃到了一顿满汉全席,还要高兴。
出村,路过那个很大的池塘,池塘那边,上次看到的,一些小小的茅草屋,如今却是没人了。
方临又想到那日所见,十几户人家,有的一家四口,有的老少七八口挤在一口小茅草房里,蝇虫嗡嗡作响,漫天乱飞,散发着臭气。
还有那个坐在一把烂竹椅上睡着的男娃,嘴上、脸上落满了会飞的小虫,黑黑的就像是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三两只苍蝇,黑黝黝的胸前和裤裆,也有一些小虫飞停……
‘现在那些人家,如伍良所说,都搬入曾经的范家了。’他心中暗道。
田萱显然也想到这点,脚步轻快,嘴里还不由哼起了小曲。
两人拉着手,走在后面,某一刻,不经意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意会的笑容。
在他们身后,午后大大的太阳下,耀眼刺目的阳光笼罩而下,泼洒向大地,天地间的阴影在这一刻被挤压到最小。
……
过了长流村,过了来时看到的八角亭子,终于淮安府城依稀在望,可见江流中,千帆驶过,时隔多日,方临一行回到了阔别的府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