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南洋商队出海,方传辉跟船,方临过来码头,送别。
“焦主事,我这堂弟就拜托你照顾了。”方临客气道。
这是南洋船队的主事,名为焦会清,从前是谷家的人,现在杨家接手主导南洋船队,可自家的人能力比不上,为了求稳,暂时没有换掉此人。
“方镇抚放心,若是出事,大人拿我是问。”焦会清说着漂亮话,胸脯拍得梆梆响。
两世为人,方临也算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这焦会清看着态度挺好,说话也好听,可就是流于表面,并没真正上心,若真出了事,必会一推二五六。
他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脸上笑容忽然敛去:“若真出了事,拿你是问,有用么?”
作为船队主事,能拿些油水是规矩,毕竟,他不拿,下面人怎么拿?
可问题就在于,这两次焦会清比规矩之内,多拿了亿点点,因为他也知道,谷家退出南洋商队,自己在杨家不讨好,现在不多拿些,将来没了机会,总不能去喝西北风吧?
要问,焦会清怎么不跟随谷家,退出南洋商队?他也想啊,可谷家在诡田案中伤筋动骨,全面收缩,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位置留给他这种外人?
保证方传辉安全,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他出海经验丰富,曾经也遇到过数次大风暴,也都过去了,死人也是那些苦哈哈的水手。只要方传辉老老实实,不自己作死,不是他吹,和在岸上一样安全,基本不会出事。
焦会清拿不准方临的脉,收起老油子油滑的一面,下意识腰身弯得更用力了些,谦卑谨慎道:“都是运气,若真遇到特别大的风暴,也难保证没有死伤。”
“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当仆人?我倒了你都扶不起来。”
“咳咳,酒就不必了,我看茶就挺好。”这些日子,这个宴请,那个请客,董祖诰真是吃酒吃够了。
从码头回来,回到西巷胡同。
“哈哈,中午董兄留下吃饭,我去沽些酒……”
方母八卦道:“满娭毑偷了观音菩萨回来,每天虔诚地拜啊拜,还没少出去求神拜佛,可满根生还是找不到媳妇,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
董祖诰过来:“方兄啊,我到你这里躲清净来了。”
也就同一个村出来的苏小青、桂花嫂,态度还像以前,还能聊得起来。
“还行,就是勉强糊口……”
将来迁移出去的人,这份基本盘,自然是要武装起来的,从西夷购买火器是第一步,再之后就是建立自己的军工厂。
方临摆手,直接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懂什么规矩,也不想管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我只知道,我这堂弟跟你出海,不能出事,这话你听明白了么?”
方临不经意看了桂花嫂一眼,虽然没猜出桂花嫂全盘打算,但也知道,要是钱文堰不老实,将来恐怕下场凄惨。
桂花嫂忽然道:“下月初三,我和钱文书成婚,也不打算大办,请太多人,就咱们这些人摆一桌。”
方临看到,邱老倌拄着一双拐杖在锻炼着行走,邱婆婆如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随时注意着邱老倌的举止,防止他摔倒,如有跑过来小孩儿什么,就会赶紧揽着他靠边点,生怕被碰倒。
“说的好听,好像你这样,我就不用跟着似的。”邱婆婆和他斗嘴道:“我就是你不要钱的仆人,来保障你的安全。”
“这两天,怎么没见辛家小云出来?可是她肚子大了,不好出来了?”
“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就是叶子,渐渐长大,总不能让别人说她是个没爹的孩子。”桂花嫂看着一边玩的陈叶,目光复杂轻声道。
方临、董祖诰两人随意说着话。
焦会清暗暗想着,下定决心将方传辉亲自带在身边,自己全程周到看着,他就不信了,还能怎么出事?
“这么多应酬,想给董兄说亲的人不少吧?”
方临听着,都是因为这个消息震惊抬头,没想到,钱文堰那人,还真追到了桂花嫂。
“这……”焦会清吓了一跳,想不通方临怎么跟笑面虎似的,说变脸就突然变脸。
“扶不起来,也可以喊人,不至于让你倒在地上没人管。”
这些事情桂花嫂早想过,有了‘去父留子’的最坏考虑,才肯答应钱文堰,没因为曾经的晦暗经历,因噎废食。
方临看着方传辉的背影,暗暗琢磨:‘我让传辉加入船队,看哪些人有本事,哪些人滥竽充数,了解海外渠道,整套运行模式……这些已然不容易,暂时就不让他寻找购买西夷火器的渠道,强人所难了。’
听了这话,在方临笑起来后,店中刘洪文、耿石、黄荻、柴一苇都是跟着笑起来,不过也只是赔着笑,没说话。
路过欧家,透过窗子,看到欧夫子在给学童们讲课,乖乖、花花在前方的角落,呼呼噜噜并排卧在一起,两片叶子从窗前飘过,这一幕好如剪映的画。
就如曾经所说,董家家道中落,在董祖诰、方临两人合伙做生意,宽裕起来些后,捡起一部分关系;董祖诰中了举人,又是捡起一部分人脉;如今高中状元,恢复了从前全盛时的家中人脉关系,甚至犹有过之。
若是再要孩子,钱文堰有了亲生骨头,会不会偏心,对陈叶不好?这也是许多寡妇找了人,不肯再生孩子的原因。
“这实是运气。以董兄身份,去京师做官后,有的挑选呐,总会遇到良人。”
方临点点头,忽而话锋一转:“这风里来,雨里去,苦是苦了些,可焦主事,也赚得不少吧?”
……
“大人放心,我一定保证方小郎君安全。”焦会清是精明人,听明白方临的意思,顿时慎重承诺道。
江水悠悠,一道道白帆撑起,船队远去消失在天际。
这日,轩墨斋。
方临听着,也是跟着他们笑起来。
沙小云给人做衣服,还是会偷布,胡同里不少人家背后都在说,不过她衣服做得好,还是有许多人会慕名而来。
原来,自从中了状元回来,就是应酬不断,如今,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没在这里多留,待了会儿,过去了。
“是啊,捡起不少人脉。”
不是桂花嫂将事情往最坏处想,而是她的经历,让她实在不敢高估人性。
“那嫂子,你以后可打算再要孩子?”苏小青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哈哈,焦主事,开个玩笑而已,不用怕。”方临和颜悦色说着,仿佛方才的敲打只是错觉,态度亲切如老朋友一般问道:“听说焦主事经验丰富,率领船队,很少有死伤?”
“恭喜恭喜,这是大喜事。”方母、田萱说着。
……
“明白了,大人,我一定尽力……”相比一开始,焦会清这次保证,明显有诚意多了。
也就是刘掌柜年纪大了,看透了许多,仍能如以前一样。
……
董祖诰是状元么,他们不敢开玩笑,态度恭谨,其实,方临成了锦衣卫镇抚后,他们态度也是如此,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这是对方的心态问题,方临也无法,关系自然而然有些疏远。
“不是,小云姐勤快,大着肚子还在给人做衣服,小云姐说是出来和咱们坐一起说着做着,就太慢了。”
至于有了亲生骨头,钱文堰偏心对陈叶不好?
她请方家过去,参加婚宴,其实就是一种威慑、制衡,不给某些事情苗头,防患于未然。
“不是一定尽力,是一定不能出事。”方临直视焦会清眼睛,语气不容置疑:“真出了事,我动不了杨家,也懒得去动下面人,只找你……你家!”
“是啊,五十一年了。”邱老倌、邱婆婆齐声道。
邱老倌看到方临,高兴道:“近来,我的腿有些感觉了,练一练,说不得以后就能自己慢慢挪着走,不能总是若累着我这口子,还有儿女们……”
方临进屋,坐在窗前,写起三国稿子。
焦会清此人其实并不简单,若是同等身份、地位,还真未必玩得过对方,但现在他在普通人眼中也算是大人物了,以上压下,恃强凌弱,许多事情,本就这么简单。
方临听着老两口子拌嘴,忽然想到了欧夫子、欧夫人,暗道邱家两口子是比欧夫子夫妻俩幸运多了,笑道:“看你们老两口关系真好,有五六十年了吧?”
“行了,传辉你们去吧!”方临转身,看出了些方传辉的心思,笑着摇摇头。
‘让方小郎君吃好喝好,他想学了就教,不想学,我就当少爷供着,反正就是一个人,能花多少功夫?付出这些,换来一個保障,将来万一事发,杨家要弄我,说不得就能救命!’
见拉扯够了,他打一棍子,又给了颗甜枣。
‘若他待我诚心,那我自然以诚相待;如果他耍手段,现在一套,将来一套,做得太过分……无非是再死个丈夫而已,哪怕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董兄应酬多,收获也多嘛,这都是人脉。”
方传辉站在旁边,自始至终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切,看着焦会清这个滑不溜秋的老油子,在短短片刻,被方临一步步压服、拿捏,心中敬佩不已。
“要的,我总不是什么黑心寡妇,吃人的,喝人的,还让人绝户。”桂花嫂并无犹豫说着,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方临过来,逗弄着小丫头耿雪,听方母她们说着家长里短。
“唉,承蒙吉言吧!对了,说到京师,我不日就要去京师翰林院赴任……恐怕见不到侄子出生了,下次再见,大概就是过年了。”
同时,他也真是紧张起来,因为妻儿老小真是自己命脉啊!
“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方临仿佛看穿了焦会清的心思,让对方身子下意识一颤,就在焦会清胆战心惊之时,他又突然笑起来,甚至还和气地拍了拍对方肩膀:“别否认,要是搁作我,我也骂。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伱将我堂弟伺候周到,将来,就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能在杨家手中保下你。”
方临如是想着,挥手与方传辉告别。
“是不少,可没有中意的,慢慢来吧!我也不是只看皮囊的人,更看重秉性,若非良人,恐多惹祸事。还是方兄好,知根知底……”董祖诰羡慕道。
“是!是!方大人,小人就先走了!”焦会清点头哈腰,带着方传辉上船,诚心诚意介绍,有他这个态度,方传辉在船队的地位一下子就立起来了。
“勉强糊口啊!”方临喃喃着,突然道:“可我怎么听说,焦主事最近刚换了新屋,比我家住的都好;儿子在城中最好的私塾读书;上月你媳妇娘家兄弟结婚,封的礼钱更是不少,出手挺阔绰的啊!”
‘现在说这些,还为之过早。南洋商队的主导权在杨家,人多眼杂,真要让传辉现在做,容易露了痕迹,惹来麻烦。还是等将来,有了自己完全主导的船队,再去做此事不迟。’
小乌山那片空地上,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凑在一起。
最近,方母、田萱不大喜欢和胡同里的大娘、大婶坐一起了,因为自打方临封了锦衣卫镇抚后,街坊邻居对着她们就全是恭维讨好,连玩笑都不敢开了,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久了也腻歪。
家门口,橘子树沐浴在阳光下,绿叶鲜亮,一树橘子花开得正好,经风一吹,满屋满路都是香味,浓香阵阵,如芝兰,如醇酒,直钻鼻孔。
苏小青打趣:“早前不是嫂子不是还在说,自己不太想再找,怎么改主意了?”
焦会清听着,后背隐隐渗出冷汗,却还是强自冷静,辩解道:“方镇抚有所不知,船队有着规矩,默认我们出海的,可以带些私货混些油水,这些事情,从前谷家、杨家都知道的……”
焦会清听了,差点没破口大骂:‘你堂弟一旦出事,不找别人,就找我,这是什么道理?这是我能控制的嘛?’
轩墨斋外,那棵巨大的垂柳葱绿,白鹭在不远处江畔飞起,越过白石拱桥直上天空,阳光从门檐下照进来,照在窗前白晃晃、亮堂堂一片,洪泰十四年三月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