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的应天、临安、苏州等城市,都住着超过百万人口……”米西至今说起来,都是深感震撼。
方临听着颔首,确实,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几万人已经算是大都市了,而在大夏,几万人不过是一个乡镇而已,在江淮之地随便挑一个城市,放在西方都是超级大都市!
“方,当初我去到应天,看到应天的马路,一下子惊呆了,它可容纳十五匹马并行,简直难以想象!还有苏州那些大型的港口,往来商船我无法估算数量,码头上从事各种经营的人,屁股挤着屁股……”
米西大概想说‘摩肩接踵’这个词,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便用屁股代替脚跟,然后,字正腔圆说了句谚语总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种奇怪的形容,还有明明是外国人、却一本正经的腔调,让旁边吃饭的客人听了,酒水直接从嘴巴、鼻子中喷出来,方临见了也是跟着笑起来。
米西尴尬地耸了耸肩,继续说起自己的见闻,着重说了应天、苏州、京师三座城市:“应天到处都是殿、庙、塔、桥,在我们那里简直没有能超过它们的类似建筑。并且,应天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百姓精神愉快。我见到的大夏百姓彬彬有礼,谈吐文雅……工业方面,应天有着巨大的造船厂,还有织造、制扇、造酒、印书等行业,论繁华、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
苏州是和应天同样繁荣的城市,不过是另一种风格,它位于一条平静的清河上,更恰当地说是位于一個湖上,这里的人们在陆地和水上来来往往,像威尼斯人那样……只是,这里的水都是淡水,街市和桥都支撑在深深插入的独木桩子上,像是我们那里的样式。我看到,这里有着经由澳门的大量葡萄牙商品,以及其他国家的商品,在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京师是我见过大夏最大的城市,城市和近郊的居民之多,房屋的如鱼鳞一样有序,是无法想象的……整个城市的布局又像是一块棋盘……京师似乎什么也不生产,但什么也不缺……”
米西说了这些城市,又说起对大夏的总体印象:“大夏的伟大乃是举世无双的,大夏人非常博学,天文、地里、文学、数学都十分精通,百姓生活水平也很高。”
方临听着米西口中的大夏,作为一个外国人,所说应该是客观的,如今,大夏的确担得起‘举世无双’的评价,欧洲虽然开始文艺复兴,带来一场科学与艺术的革命,但还并没有真正同大夏拉开差距。
“米西,在你眼里,大夏的缺点呢?”
米西想了一下,道:“在大夏人中间,科学不大成为研究对象。”
方临听闻此言,看着对方,深深吐出口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大夏还算是世界中心,当大夏以天朝上国自居、洋洋自得的时候,一个外国人说出的话真如晨钟暮鼓,一语中的。
‘的确,大夏这片土地上,有着数千年文明,也有四大发明,曾是世界的中心,但在繁荣富强的背后,却有着一个致命的缺陷,或者说隐患,那就是科学以及科学精神的缺失。’
这一点不需要回避,也没必要羞于启齿,自汉之后,大夏朝代皆是独尊儒术。
‘尊儒有其优点,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的盛世,达到了一个又一个高峰,这是毋庸置疑之事。但也有弊端,儒家学术说到底是空中楼阁,是一种思想,如明灯引领其追崇者向前,为了实现天下大同、国泰民安而努力,希望天下人都能成为谦谦君子,温恭知礼,相互礼让,互相互爱。’
‘可最大的弊端是思想封闭,科学技术的创新,并不在思考范围内,纵观中国历史,几乎没有哪一位皇帝把科技创新放到朝堂上去研究讨论!’
‘尤其是越往后,随着程朱理学、八股取士出现,这一弊端更是无限放大,禁锢思想,扼杀创新。’
这也难怪米西有‘大夏人之间,科学不大成为研究对象’感叹了。
米西见方临并没有生气,继续道:“还有就是,大夏人比较骄傲。”
这种骄傲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而是深埋在骨子里的,从两汉到盛唐,再从两宋到这个时空的大夏,大夏这个民族的确在世界之林一枝独秀,万邦来潮,番邦臣服。为此,这种骄傲是与生俱来的,是大环境给予的。
方临微微点头,承认这一点。
大夏人的确是骄傲的,从皇帝到朝堂滚滚诸公,再到民间百姓,面对海外都是骄傲的,提起海外下意识印象就是蛮荒不毛之地,提起海外之人下意识印象就是蛮夷。
就拿他船队中的人来说,无论是那些老船员,还是从‘技能培训班’中出来的学子,听说去打海外土著,就没一个带怕的。
这种骄傲怎么说呢,有好处,却又有着危险。
‘如前世,到了清朝,从上到下都还在妄自尊大,直到被列强用坚船利炮打醒,这种骄傲一旦被打碎,取而代之的就是浓重的自卑,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许多人站不起来。’
“最后就是,我感觉大夏的礼仪也不太好。”
米西解释道:“我不是说有礼不好,我也称赞大夏人有礼貌,但这种礼仪有些过头了。”
任何事情,一旦过头,无论多好的事情都会变成坏事。
“大夏人喜欢饭局,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坐下来边吃边谈,似乎只要坐下来,喝上一杯,就什么事情都好说,以至于每个人都有应酬不完的饭局……我感觉这太浪费时间,太累。”
这一点,方临细想一下,发现也的确是这样,自己都没有察觉,还是旁观者看得清楚。
他听了这些,思考着,心中忽而感受到一股悲哀:‘按照前世时空的轨迹,这个时候西方正在文艺复兴,科学技术爆炸,即将开启工业革命,进入大航海时代,疯狂开辟海外殖民地……而东方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却逐渐开始掉队,反而进入封建统治的最顶峰,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整个国家的精英要么为官,要么经商,蝇营狗苟于一隅之地,终日数不尽的饭局,到处都是人情、关系……’
“唉!”
方临叹息一声,此时此刻,整个大夏都没有人像他这么清醒,但越是清醒,越是对现实感到无力,这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就如曾经说过,扭曲的儒家思想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不是一个人所能扭转。
他摇摇头,压下这些想法:“米西,我的朋友,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工匠么?当然可以。”
米西答应道:“我家就有这方面的人才,不过,想要他们出海,方,你需要给出很高的费用。”
“我明白,按照你们那里的说法,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方临痛快答应。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米西说起来,近日打算回一趟泰西,到时可以一同离开。
……
和米西谈成这事,此行主要目的已然算是达成,方临回去,来到安顿落脚的客栈,随行的张大夫找来。
——因为担心秋秋姐弟三个,他们一行带着大夫,这个张大夫还为方母治疗了晕船。
“张大夫,可是有什么事情?”方临问道。
张大夫张了张嘴,不好意思道:“我有一个好友李东璧,曾在太医院任职,任六品的太医院判……”
莫要看太医院判只是一个六品的衔,但靠手艺为生的官与其他的官有着本质区别,能入太医院,已经算是举国知名的大夫了,顶着这个头衔,无论走到何处皆是受人尊重。
“我那位好友,在太医院三年,阅尽各类医书后,深感自身医术浅薄,有诸多疑难需要实践求证,毅然辞了这官,返乡开堂问诊,研究医学,期间多次离家,足迹踏遍湖广、南直隶各地,耗尽心血,总结写出《本草纲目》一书……”
“等等,你说什么?《本草纲目》?”
方临方才听到‘李东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本草纲目》,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李时珍么?
‘果然,这是和前世相似的时空,许多人和事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演变,如‘一条鞭法’的改革,如兜兜转转出现的魏忠贤,还有如今的《本草纲目》!’
他暗道着,听到李东璧就在外面,连忙将对方请进来。
李东璧是个消瘦、清隽的中年人,蓄着长须,见到方临作揖,说出了来意:“某半生行医,耗尽二十年心血,写下《本草纲目》一本医书,本以为,书成之后,该有书商争相来购买文稿,靠着此书,能让后代衣食无忧,可不想,居然无人问津……即使去往应天,不收钱向各大书商推销自己书稿,希望能刊行于世,那些书商也无不婉言谢绝……”
其实这也难怪,时下正流行通俗,那个会潜心下来去读这种难懂的医书?既然没人读,出版了也是赔本,哪个书商会愿意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可以说,前去应天,不要钱请求刊行都被拒绝,这是对李东璧打击最大的一次,他可以不要名、不要利,然半生心血都不被承认,这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离开应天,我又来到京师,想着民间书商不愿刊印,那就去寻官府,望官府出资,谁曾想官府亦是无意接收……”
在这之后,李东璧碰到张大夫,得知方临这个淮安书商界的龙头也在京师,才打算来方临这里碰碰运气,这已然是最后的希望。
方临听着对方的经历,下意识又是想起米西对大夏人的评价,‘在大夏人中间,科学不大成为研究对象’。
‘何止科学,就连医学都是如此啊!’他深深叹息。
在大夏这片土地,精英基本都是进入官场,如医师、匠人,这些都是下九流……其实医师都还好,如匠人种种,多是斗大字不识。
方临不是说大夏匠人蠢笨,实际上,大夏匠人很是厉害,如火枪,拆解之后,在没有流水线的情况下,都能纯手工复制,但因为他们基本斗大字不识,文化基础不够,也只能复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想要整理归纳,系统性科学研究,却是不可能。
“先生放心,我愿意买下《本草纲目》书稿,等回到淮安,便即刻差人,刊印于世。”
方临对李东璧作出承诺,并邀请对方将家人接去淮安,到了淮安后,无论是搜集医书、药材,理论研究,还是寻访疑难,实践行医,他都会竭力支持。
这些年来,李东璧四处碰壁,如今在方临这里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尊重,自是感动,感激应允下来。
“此行京师,得遇李先生,已然不虚矣!”方临把着李东璧手腕,极为高兴。
他这是真心话。
‘往小了说,有了这么一位名医圣手,家人安全更有保障;往大了说,将来若是去了海外,对方开馆授徒,一人都能支撑起医学方面!’
可以说,在方临心中,这种顶尖技术型人才,简直比顶级谋士都要更重要。
……
方临差孟江带领部分护院,护送李东璧回湖广,将对方家眷接去淮安,自家一行仍暂留京师。
毕竟好不容易来此一回,总要好好看看这大夏首善之地,同时,也是等着米西返回泰西,一同离开。
这段时日,方临也曾通过锦衣卫渠道,希望求见洪泰帝一面,却是无果,想来对方身体状况糟糕到了一个程度,只能留下遗憾。
这日,董祖诰休沐,方临和董祖诰喝酒回来,路过客栈大堂,却被一人喊住:“兄台,不妨过来喝一杯酒!”
方临循声看去,一小片地域被隔开,中心是一个中年男子。
这人长着大马长脸,天庭饱满,蓄着八字胡、一小撮长髯,身穿暗白锦袍,似乎身上有着病灶,脸色有着极不正常的苍白,额头暗黑,身形枯瘦,都有些撑不起衣服。
不过,对方整个人身上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眉眼之眼是那种看淡、看空一切的感觉,却又决没有一丝‘沐猴而冠’的不协调,让人觉得就是理应如此,仿佛对方天生就应有着这种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