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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落幕

    对此人身份,方临心中已有猜测,却没有表露。

    ——对方微服私访,不在宫中召见,又没有主动表明身份,显然是不想揭破,让这次见面生出距离来。

    “兄台有礼。”他在对面坐下。

    旁边白面无须男子眉头一蹙,就要呵斥开口,洪泰帝抬手阻止了,看着方临,冷硬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是对这份默契满意。

    是的,就是默契!

    此时,方临认出了洪泰帝,洪泰帝知道方临认出了他,方临也知道洪泰帝知道自己认出了他,双方却都没有揭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默契。

    就在这份默契中,洪泰帝开口了,问道:“听口音兄台是外地人,看这京师可好?比之兄台故乡如何?”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大夏首善之所,有着比在下家乡淮安府城更多的人口,也更为繁华,然而,论市容整洁种种,却是远远比不上。”方临如实道。

    洪泰帝听闻,并没有生气:“以兄台之见,何以如此?”

    “相比淮安,京师治理更难,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然而只要朝廷狠下心,未尝不可以整顿,背后更深层次还是城市性质不同。”

    方临也不避讳,所想什么说什么,尽显真诚:“京师乃是大夏政治文化中心,工业并不发达,达官贵人云集,是一座消费性城市,相对并不好治理;而淮安不同,可见大片的厂坊,忙碌的工人,乃是一座生产型城市,更有南来北往、乃至海外输送的各种货物,商业发达,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环境,整个一条完整的商业链条都会受到影响。”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虽然方临话中多有一些‘生造出来的词’,但与方临长有书信来往的洪泰帝不难理解,听着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情绪波动,牵动咳嗽起来,掩着嘴巴的手绢可见点点殷红血迹,面对方临探寻的目光解释道:“病疴而已,不妨事。”

    方临暗叹着,可惜已让护院护送李东璧回乡了。

    不过哪怕李东璧还在,也大概没用,对方也是太医院出身,说过太医院名医无数,其中几位并不比他差。

    太医院都治不好,李东璧想来也是无法的,只能说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洪泰帝摆手,没说自己身体,问起方临旅途。

    方临一一回答,谈及一路所见,江公子、钱少爷斗气扔钱;葛崇离经叛道的思想,万卷藏书的书屋,好美食,神奇的爆蟹;于教谕附庸风雅,邀直买名;金生专注花草……种种志趣不同的人。还有路上,乘坐太平车赶路的感受,以及遇到书法登堂入室、好学立志的张瑞安……

    洪泰帝听得津津有味,哪怕听到葛崇离经叛道的思想,言及六经、论语、孟子,如今被假道学拿来作为唬人之工具,被伪君子拿来作为挡箭牌,被某些人拿来利用,早已失却本意,矛头直指时下官方科举正统的‘程朱理学’,神色也没有半点变化,甚至还微微点头,竟似是认可。

    他面露回忆之色,感慨道:“我年轻时,曾凭着一时之意气,与那些读书人相争,就是看不惯那群满口礼仪道德的伪君子……斗了多年,更看清了他们嘴脸,满口仁义道德,举着孔孟的旗子,做着龌龊的事情……”

    这话之中,洪泰帝虽并未自称‘朕’,但言语之间,细思已然暴露身份,不过,也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就是。

    旋即,两人从旅途说到通俗,从大夏说到海外,从南洋说到泰西之地。

    洪泰帝身为皇帝,见识不俗,不同凡响,倒也能跟上话,聊得投机。

    方临谈及西方正在进行的文艺复兴,即将开始的科学技术爆炸,乃至已然不远的工业革命。

    “我大概听明白了。”

    洪泰帝神色凝重,断言道:“一二百年之后,泰西必为我东方大患,其祸尤甚于辽东。”

    方临震惊于洪泰帝目光的长远,前世满清历史正证明了此话,想了一下出言道:“泰西之地纵然正在进行文艺复兴,但尚未拉开差距,若是我大夏奋起直追,师夷长技,未尝没有超过之机会。”

    “不,你错了。”

    洪泰帝却是摇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兄台所说的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大航海运动是和泰西之地的文化、制度分不开的,如果说泰西之地的文化、制度是土地,那么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大航海运动这些,就是这片土地树上长出的果子。我大夏和泰西之地,文化、制度是截然不同的,只移植‘树上的果子’,定然会出现水土不服,纵使一时看去花团锦簇、硕果累累,但也只是徒有其形而已。”

    究于此,他给出了相反的论断:“师夷长技,并不能解决问题,若是当时朝廷暗弱,哪怕凭着大夏的体量,一时间看去吓人,但也只是纸做的老虎,一戳就破;纵使遇到英明之君,一时能赶上,但只要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制度不改,不过三五十年,又会重走老路,拉开差距。”

    “若想从根源上解决此事,除非再来一场如‘诸子百家’的思想运动,然后,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方临闻言悚然而惊,前世历史亦是证明了这一点,只学习技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的确是失败了的,纵然当时看去轰轰烈烈,成绩斐然,然而一场甲午海战,就是戳破了虚弱。

    而听到洪泰帝所说,‘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除非来一场如‘诸子百家’的思想运动,然后,改天换地,再造乾坤’,他更是下意识想到想到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然后,也的确是其后星星之火燎原九州,天翻地覆,才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重新站起来。

    此刻,方临想到这些,更是为洪泰帝的目光震撼,再一次深深感悟到了:永远不要小瞧了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他们不会比自己稍笨一点,与他相比差的只是前世见识,多出的数百年历史记忆。

    ‘而如洪泰帝这般,已经不是精英可以形容了,作为和朝堂精英中的人精斗了半辈子的皇帝,目光更是敏锐,在接触到足够信息后,目光甚至能超越时代!’

    洪泰帝看到了泰西之地的威胁,也给出了方法,却也知道那是久远将来之事,作为时日无多之人,并没有操心那么远,只作闲谈:“我大夏到了如今地步,要么破而后立,要么沿着唐、宋、元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走上一条更为保守的路。而泰西之地和我大夏不同,那是另一片不同的土壤,也不知沿着兄台你所说的情形走下去,数百年之后是何种景象?真想看看啊!”

    “我等看不到,却未尝不可以想象。”

    方临似是开玩笑,又似是认真道:“在数百年后,有着能承载万万斤的钢铁巨船,有着能搭载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铁鸟,有着能横跨江海的大桥,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岁有余粮,人人读书,人认识字,人人如龙……”

    洪泰帝听着这番描绘,没说荒唐,没说可笑,反而听得极为认真,面露神往之色。

    反倒是旁边白面无须之人,听得变色,微微摇头,暗暗心道:‘什么能承载万万斤的钢铁巨船,什么能搭载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铁鸟,不愧是写的,就是荒唐。’

    他对这些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与其信这些,还不如信《西游记》中那个能使十万八千斤金箍棒的孙猴子。

    方临、洪泰帝两人聊着天南地北,世界之大,一时忘了时间,但事实上,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爹爹!”这时,秋秋迈着小短腿从二楼下来。

    原来,小家伙主动讨了下来订饭的差事,刚下楼梯,就看到老爹,飞快跑过来。

    外围的一些人似要有动作,但在旁边白面无须男子暗暗摆了摆手后,立刻停下。

    秋秋蹬蹬蹬跑过来,扑入老爹怀里,在方临怀里蹭了蹭,又是看向洪泰帝,脆生生地打了个招呼:“伯伯好!”

    “好水灵的囡囡,第一次见面,也没带什么礼物。”洪泰帝摸了摸怀中,取出一块蟠龙白玉玉佩。

    秋秋下意识看向老爹,在方临微微点头后,方才收下,有礼貌道谢:“谢谢伯伯!”

    “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今日和兄台相谈甚是高兴。”

    洪泰帝看了看外面天色,在旁边白面无须男子搀扶下站起身来,最后神色极为复杂地看了方临一眼,其中似有着不舍、有着想说什么的犹豫、也有着聚散有时的从容、豁达,最终只化作一句‘兄台珍重’,便就出门没入夕阳昏黄的光芒中。

    ……

    方临拉着秋秋,送洪泰帝出门。

    秋秋看着这个伯伯离去,晃了晃拉着方临的手,偏过脑袋问道:“爹爹,那个伯伯是谁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可我看他好像生病了。”

    “是,这就是世间最无奈的事情。哪怕你是世上最有权利的人,也会生病、会变老、会……死去。”

    “那……爹爹,秋秋也会老么?”秋秋仰着脑袋问道。

    小丫头似乎觉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没问死,只问了老。

    “在爹爹眼里,不会。”

    “为什么呀?”

    “因为啊,爹大概是看不到你老去的那一天了。”

    方临拉着一蹦一跳的秋秋折返回身,父女俩说着话,上楼去了。

    ……

    离开客栈。

    魏忠贤搀扶着洪泰帝,暗道那个方佥事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伺候了万岁爷这几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和万岁爷聊得这么投机,让万岁爷这么高兴。

    “有趣,朕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朋友的滋味。”洪泰帝笑道。

    这话实在,正如前文说过,皇帝是没有知己的,找人多说一句话,别人都要细细咂摸、怀疑是不是另有深意,也不可能对人吐露心声,这会暴露弱点。

    ——所以,洪泰帝才会爱猫,如狮猫,如霜眉,因为它们不会背叛,不会对主人产生异心,不会如官员一样沆瀣一气,勾结贪污,更不会贪权,威胁他的地位。

    也就今日情况特殊,方临一个在野之人,长久书信来往的笔友,洪泰帝也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或许是情绪起伏,也或许吹了些风,他又是剧烈咳嗽起来。

    “皇爷!”

    魏忠贤拿出手绢擦拭,由于血痰太多,手绢溢出,又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手上沾染都顾不得,在外如此跋扈嚣张的‘九千岁’,在洪泰帝面前如此卑微恭谨,恐怕那些文官都难以想象。

    洪泰帝摆摆手,知道自己身体已然接近油尽灯枯,近来又用虎狼之药,催竭身体,必然如此。

    返回宫中,洪泰帝下旨:“加魏忠贤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提督东厂。”

    司礼监秉笔太监,得益于大夏制度,有着奏折批红之权,再加上提督东厂,可以说到了这一步,实权已然盖过一些阁臣。

    魏忠贤感激涕零拜下:“谢陛下!”

    洪泰帝盯着此人,叮嘱道:“好好辅佐新君,其他任你施为,只需记得三件事。”

    “陛下吩咐,内臣必不敢忘。”

    “其一,看着文官!”

    “内臣记住,一定死死盯着他们。”

    洪泰帝点头,只要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斗起来,相互制衡,不出现一家独大,新君就不会被架空。

    “其二,看着辽东!”

    洪泰帝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憾色:“若非大夏连年天灾人祸,朕早平了他们,也不会将此患留给新君。”

    “内臣谨记。”

    “其三,若是国库空虚,给将士发不出饷银,你当如何?”

    不等魏忠贤回答,洪泰帝就自顾自道:“京中王公大族、江南之地大族,任你施为,但切记一点,江南之外万不可加税。”

    虽然因为推广红薯,大夏算是喘过来一口气,但整个大夏除了江南之地,仍是苦不堪言,真要加税,那就是将百姓往死里逼,反而京师王公贵族、江南之地大族富庶,可以拿它们开刀。

    “奴才记住了!”魏忠贤将这些叮嘱,字字牢记心底。

    “如此甚好。”

    洪泰帝颔首,在三件事之外,他没再说什么,什么贪财、贪权都没说,毕竟,再贪财一个人能花多少;再贪权,也是没卵子的东西,注定只能依附皇权。

    ——包括魏忠贤进谗言让米万钟罢官,他都一清二楚,不过不在乎罢了。

    “替朕看着大夏,朕给新君交代过,你不负大夏,大夏必不负你。”

    “皇爷!”这交心之言,更是让魏忠贤眼中泛出泪花,连连磕头额头都渗出血迹。

    “最后,若有机会,对朕那位小友照看一二……去,你且退下,让朕一个人静静吧!”

    洪泰帝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

    他是真的交代过新君,若魏忠贤有分寸,给一个善终;若实在不成样子,也有后手,留一个全尸。

    彻底完成这一切安排,此时,洪泰帝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来到门口坐下,这一刻,好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看着落日落山,恍然一生浮现在眼前:登基时的意气风发,和文官勾心斗角;后来发现那群文官的真面目,愈发恶心,也感觉累了,不理国事,沉迷炼丹;后遭宫女刺杀,险死还生,大彻大悟,为新君铺路……

    他能感受到,在苟延残喘了这几年后,自己身体已然是油尽灯枯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过客啊!朕……时间不多了!”洪泰帝叹息着,蹒跚起身,夕阳最后一抹光芒将他身影拉下长长的影子,身后大片大片如墨的阴影洒下,笼罩向巍峨堂皇的宫殿,如缓缓合拢的帷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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