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应天城破,弘复政权覆灭,时至今日,满清已占天下五成,虽说更南方还有曾经的大夏鲁王、唐王、永王登基,但终究不过明日黄花,大夏至此已然回天乏术矣……纵观大夏一朝的倾颓,这个过程中,有着如孔家、钱谦益一般投降的人物,也有着如长公、董兄,乃至柳隐这般女子,一个个如史诗的悲壮的人物,让大夏三百年有了一个相对体面的落幕。”
方临微微叹息着,知道纵使徐州、扬州两战,也没有让满清伤筋动骨,反倒是自家多年积攒去了大半。
如黑火药机枪,的确是黑科技,但两场战斗下来,因为黑火药杂质卡壳,已然损坏十之七八;再如黑火药火箭弹,因为制作不易,需要蒸汽机加工,这两仗也将多年库存打去了大半。
还有就是,这些东西从海外运输而来,补给线极长,费钱呐!
“如徐州、扬州那般奢侈的战斗,最多还能支撑一两场,终是还要出海,这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可为何偏偏还是不甘心呐!”方临闭目叹息。
“老爷,满清使者钱侍郎来了!”
“让他进来吧!”
来人果然是与当初在西湖有着一面之缘的钱谦益。
“不想竟是满清钱侍郎来做说客。”
方临看着此人道:“当初西湖相遇,钱侍郎与柳东君顶着世人嘲讽成婚,面不改色,何等风采……如今,柳东君位卑未敢忘忧国,横刀自刎,钱侍郎也留下‘水太凉’、‘头皮痒’的典故,流芳后世,世事多变,真是不知让人从何说起啊!”
钱谦益身为文人,还是要脸的,听这些这话羞臊掩面,嗫嚅了两下,只是道:“老夫与应天百官开城投降,实是无奈,只为不使应天重演扬州之祸……”
“哈哈!”方临闻言笑了,指着此人道:“钱侍郎啊,这份功劳你也真敢往自己身上揽?当时扬州,多铎连番收容军队,成分复杂,急需一场劫掠来缓解内部矛盾,才有屠城之举,应天情况则大不相同……你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就罢了,大可不必寻如此借口。”
钱谦益没想到方临眼光如此犀利,还有说话如此不留情面,感觉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揭破,实在无地自容,只能避开这茬儿,换了个话题道:“方大人,如今天下局势已然明朗,天命归清,我大清摄政王实不愿多造杀孽,生灵涂炭……方大人何不止戈,摄政王愿予方大人实封王侯,世镇淮北,如此岂不美哉?”
“我斩了满清二王,多尔衮还能如此隐忍?让我猜猜,这背后条件,恐怕是要我将新式武器技术交出,等将来消化了这些,时机成熟,再对我进行清算?”
方临嗤笑道:“不过出手还算大方,也是,满清以少统多,最能出卖天下百姓利益,深得你们这些儒家读书人、封建地主喜欢……”
“方大人此言有失偏颇,对我大清有所成见,也太过在意华夷之辩……”
钱谦益见方临神色漠然,摇头道:“我知道方大人胸中有着大仁义,大抱负,认为自身所行,乃是在拯救天下万民、芸芸百姓,可方大人却忘了,这天下万民、芸芸百姓是否需要你救?又是否愿意被你救?老夫此来,带了一人名为黄三,不妨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旁边,黄三拱手道:“俺是黄三,陇地出身,崇祥二年,大旱,地里种红薯都收不了多少,狗皇帝还要收辽饷,交不上去钱的,就逼你卖身为奴、卖儿卖女,或者拉走做苦役,去的就没回来的……我家二亩田贱卖了,才凑够了交辽饷的钱,可卖了地,一大家子吃什么?
爹娘只能带着我和弟弟逃荒……路上那个惨啊,活不下去,人吃人……后来闯王起事了,我加入进去,分了田地,娶了妻……跟着杀入京师,大夏亡了,我在京师也抢了些钱,再后来,我们跟大清打,又败了,我逃回去,家里媳妇、弟弟被义军乱兵杀了,地也没了……再后来,投降大清,这才又分了地种,赋税不轻,但比崇祥狗皇帝那时候好多了,能活下去,喘过来一口气。”
他说过了自己这些经历,看向方临:“方大人,都说鞑子不好,可好不好,我们这些小民能不知道么?崇祥那个狗皇帝倒是汉人,可要逼死我们啊;闯王也是汉人,可就是这义军,杀了我的妻子、弟弟,也从没让我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现在满清来了,你们非说他是鞑子,可就是在你们说的鞑子手底下,虽说苦些、累些,但好歹能过活了。”
“大人,我们老百姓不容易啊,实在是不想打了,就想安安稳稳过个太平日子……”
方临听着这些,微微沉默。
黄三继续道:“大人,我们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什么鞑子不鞑子,就想活下去,谁能让我们活下去、过安稳日子,我们就跟谁。”
“方大人,我听说你也是穷苦百姓出身,若是你也像是我家,被狗皇帝逼得活不下去,老娘、兄弟又被义军杀了,反倒是在鞑子手底下能过活了,你还会说出这种话么?”
他顿了下,又是道:“方大人啊,天下像我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真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好,就别折腾了,让我们小民过两天安生日子,行么?”
面对这般请求,方临忽然笑了,大笑不止,感觉荒唐、可笑之余,心中又满是悲凉。
的确不管如何,老百姓头上都有压榨的,区别只是换一个主子,他们的期待也极低,只求活下去……只能说,崇祥帝做得太差了,大夏肉食者阶层做得太过了,逼得太狠了,实在不能怨这些百姓。
不过,如黄三这些百姓短视、眼界限于一隅,也是真的。
如今,连番动乱,死的人够多,空缺出来大量资源,因而,满清为了尽快入主神州,稳定局势,暂时不吝于放松压榨,但等将来,随着人口增长,满人要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拿着自己的一份,满清以少统多,将权利让渡给封建地主,他们也要拿着一份,这么多的‘肉食者’,势必要将底层汉民如猪狗一般剥削,敲骨吸髓……
可以说,如黄三这些人安于眼下安稳,安于满清政权,是要牺牲将来的。
——最直接的例子,还是前世满清的所谓‘康乾盛世’,康乾盛世,到底是谁的盛世?大片汉人饿到人吃人的盛世?
‘不过如我所想,如黄三的话,也证明了一点,如今百姓思定,不会支持我对抗满清;这片土地上的规模庞大的封建地主,因为满清舍得让渡权利,愿意与他们共治天下,他们同样是不会支持我的。’
这就是大势,也就是说,如今方临对满清作战,在大夏全无根基。
‘上一个违逆大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乃是诸葛孔明,我比之孔明先生如何?可纵使孔明先生,也是失败了的啊!’
‘凭借着我的海外兵工厂积蓄,我的确可以再打一场、两场,但长久就难以为继,就算能开挂接连取得胜利,建立一个政权,面对这些遍地被扭曲儒家思想荼毒的读书人、遍地的封建地主、遍地如此没有觉醒的百姓……’
方临看了这钱谦益、黄三一眼:‘就算开挂驱除鞑虏,建立政权,不出几代也会被他们同化,那般不过是二三百年后,我的后代再效如今崇祥旧事罢了。’
他想到这些,微微摇头。
钱谦益看出了方临的动摇:“方大人……”
“不必多说,看在当初一面之缘,今日我不杀你,却也不会学你,去给满清当狗……替我给多尔衮带句话:好生善待我大夏百姓,他满清杀汉民一人,我将来就杀他十人,若再敢屠城,等我、或者将来我的后人打回来,必要灭尽鞑虏,将他女真犁庭捣毁扫穴,哪怕所杀百万,亦是在所不惜。”
方临不等钱谦益再说什么,就是挥挥手,让人驱走了他。
……
拒绝满清招降,钱谦益回去,汇报过后,多尔衮也没有即刻发兵,反而谨慎得继续调兵遣将。
只能说徐州、扬州之战,的确给方临争取了不少时间,同时又让多尔衮对方临极为重视,不断抽调兵力过来……这个时间,方临将海外基地的商船尽数调拨过来,还有这些年制造型号淘汰的船只重新启用,以及南洋能够雇佣到的船只,开足运力,日夜撤离百姓,将淮安、还有退守而来的部分徐州、扬州百姓,已然撤离八八九九。
方临、田萱、方父、方母跟随军队在最后一批,离开之前,回了一趟西巷胡同。
此时,胡同人家基本都已撤走,这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从老屋出来,门口那棵橘子树,如今已然亭亭如盖。
“这颗橘子树,我记得是爹捡回来的。”
“可不是?你爹捡回来,小萱种下,本来想着种下吃橘子,可没吃两年,咱家就搬走了……乖乖、花花也是葬在这里……”
三年前,乖乖已经老得很了,那天忽然不见,没想到是自个儿跑回了这里……后来就在树旁埋下了大猫乖乖,再后来,花花也葬在这里。
一家人说着话,向前走去,方临在欧夫子家门口脚步微顿。
五年前,欧夫子就去了,睡梦中去的,无痛无病,享年一百零二岁。这处屋子后来被欧夫子女儿卖了,如今门口那棵桂花树已然不见影踪,大概是被后来的主人砍了。
方母絮絮叨叨:“我记得以前这里有棵桂花树,那时候啊,欧夫子就经常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摇着蒲扇……真不知道是谁那么狠心,连一棵桂花树都不放过……”
“唉,走吧!”
方临说着,与方父、方母、田萱往前,一家子忽而变得沉默,他们都是知道,今后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一家人向着胡同口走去,身后青石板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点点白光,一如曾经多少个夏天走过的那般,只是如今,到处空荡荡一片,只有那棵橘子树依旧挺拔高昂,生机勃勃,树梢直冲蓝天。
……
顺平二年八月初九,方临与淮安最后一批百姓最后撤离,翌日,多尔衮遣大军追来,上游蓄水大坝在设计安排下炸开,水淹淮安,清军折损过十万。
……
海州。
方临一行撤离出海,已行使至此。
船舱中,田萱正在给孩子们表演影子戏:“这野菜可是好东西,羡慕你们竟然摘了这么多……”
这是她以当初逃难的经历,编出的影子戏。
与方父、方母等人一样,方临在旁边神色柔和地看着,那些久远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仿佛又浮现眼前:桂花嫂、宋广成、宋凯……刘掌柜、满娭毑……
他轻叹一口气,出船舱来到甲板,此时太阳就要落山了,两岸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鹧鸪叫,让人情不自禁吟出:“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爹爹,快看那里,是不是你说的海市蜃楼?”小女儿方星也从船舱出来,指着天空道。
方临循着看去,果然是海市蜃楼,不知映照何处,连绵宫阙,雕栏玉砌,燃烧崩塌,最终,一切空空。
他神色怔怔,仿佛看到,在历史的大潮中,大夏文明进步的曙光被扑灭,繁华锦绣崩塌,这片土地重回封建的老路。
夕阳下,身后这片土地上的光芒逐渐黯淡,被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他们乘坐的船只逆着驶去,那里将是明天太阳升起的地方。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