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盐场。
汤昊穿着一身破烂麻衣,步履缓慢地走向了一户人家。
缓慢敲响房门后,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打开了房门。
这汉子又黑又瘦,瘦得看上去就像是一层皮包裹住了骨头,跟那些身患重病、形销骨立的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汉子看着魁梧如山的汤昊,下意识地就想要关上房门。
毕竟,这般魁梧雄壮的汉子,在他们这村子里,可是真不多见了啊!
“这位大哥,不用害怕,我是逃荒过来的,只想讨口水喝,讨口吃的!”
听到这话,汉子几乎想都没想,直接“彭”得一下关上了房门。
其实这房门,甚至都不能算是房门,只是一块破烂木板。
而这个房子,也只是一个草棚子罢了。
“俺娃因为他娘没有奶水,都被活活饿死了,俺上哪儿给你找吃的去!”
没有奶水,孩子被活生生地饿死。
这用海水煮盐的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的时期,煮盐这个传统技艺一直到晒盐方法的出现才逐渐慢慢的被淘汰掉。
这也就意味着,爷爷是什么,儿子就是什么,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变更的机会。
“俺家里面没有吃的!”
“路引”上面要注明姓名,年龄,住址,事项原因,起止地点还有返回期限。
说得直白一点,朱重八同志就是企图用这样的一种畸形制度,来维持整个大明帝国的千秋万代!
所谓“路引”,就是出行凭证,其本质就是朝廷为了限制人口流动,将人口束缚于土地上的一种措施。
偷渡最轻那也是杖八十,打完即便侥幸不死那也肯定残了废了。
大明立国之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选择继承元朝的“诸色户计”户籍制度,直接就将百姓子民的户籍强行分划为民户、军户、匠户等籍。
但是,从另外一個角度来讲,朱重八同志,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地道,或者说是他的“小农思想”、“家天下”思想,深深地影响了他,格局太小了。
再比如,这户籍制度。
此话一出,破烂木板后面,顿时就没了任何声响,这汉子好像陷入了考虑当中。
很难想象,在这渤海边上潮湿地带,这些灶户是怎么艰难生存下来的。
而且,这工匠里面还有一种“灶户”,就比如眼前这个躲在门板后面的汉子,他们的生活与炼狱无异。
“这位大哥,我也是走投无路了!”
“没有吃的!没有吃的!你快滚!”
不知道过了多久,木板后面才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那……除了盐场的税,你还要担州县的役!”
“这样,你给我一口吃的,以后面帮你家煮盐做活,就算我是你远房表亲,你觉得可以不?”
这种事情发生在这盐场灶户身上,其实很是常见。
原因只有一个,人跑了,地荒了,那朝廷上哪儿收税去?
伱说什么?
世界这么大,你想去看看?
腿给你打断信不信?
朱重八同志就是想要通过这些手段,将大明天下的百姓子民死死地禁锢在那一田一地的村镇里面,让他们安安心心地耕田种地,让他们踏踏实实地辛勤劳作,至于其他的就不用多想了,跟他们也没有任何关系!
灶户灶户,就是盐场煮盐的。
因为,读书人是不受路引户籍限制的,人家可以出去游学四方,官府也不会追究责任,但是你换成农工商试试,打断你的狗腿!
工匠原本地位就低下卑贱,还得承担为宫廷、官府及官营手工业服劳役,得到的报酬却是几乎没有。
之所以这么麻烦,就是朝廷有意限制。
家里地还等着你去种呢,赶紧回家种地去吧!
说白了,这就是“阶级固化”。
而且申请“路引”也是个麻烦事情,得先向本乡里甲申请,再呈报州县审核,核准之后发给“路引”。
利用朝廷法令规定了所有子民的身份,并且这种身份是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不能有任何的变动。
就比如那路引制度,按照大明律令,百姓凡是离开所属地百里就需要路引了,不然的话,士兵以逃兵论处,百姓以偷渡论处。
说实话,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这个人,确实是不好评价。
因为穷,因为苦,因为没有吃的,因为吃不饱肚子,所以当母亲的没有奶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活活饿死!
换句话说,汤昊愿意的话,他这一拳过去,这破烂木板连同门后面的汉子,可能都会归西了。
汤昊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着这汉子的回答。
此外,这户籍制度严格禁止更换户别,各色户籍世袭职业,不容更改,农民的子弟世代务农,工匠的子孙世代做工,军户的子孙世代从军。
你说他伟大吧,他确实伟大,他可以为了平民百姓,编写那略显离谱的《大诰》,可以坚决执行反贪反腐,逮着贪官污吏就往死里整,这一点上来看,太祖朱元璋确实是一位伟大的帝王。
汤昊闻言一怔,拳头都不自觉地紧握在了一起。
如此一来,他们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清苦,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
别说吃饱穿暖了,连养家糊口都成了难题,甚至子子孙孙都会跟自己一样,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民户务农,并向国家纳农业税、服徭役;军户的义务是服兵役,于各地卫所充当兵丁;匠户则必须为宫廷、官府及官营手工业服劳役。
其本质上,还是“士农工商”阶级的延续。
而长芦盐场濒临渤海,自然以煮盐为主,所以充斥着大量灶户。
想要煮盐就必须拥有灶户的身份,但这灶户却是一个让人绝望的身份。
或许不懂的人会说,灶户煮出来的盐,除了缴纳所谓的盐税外,多余的可以自己拿去卖掉挣钱呀,但那是会被杀头的!
盐铁都专卖的制度下,灶户的盐都只能够卖给官府,这价格自然是压到了极点,官府在转手将这个盐一卖,轻轻松松就能够从中赚取巨大的差价,所以这也就滋生了私盐贩子的出现。
但是,不管是私盐贩子也好,还是正经盐商也罢,那都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人,才敢这么做。
换做寻常灶户,你敢贩卖私盐试试?
也就是说,不管你是不是灶户,但若你敢把自己煮的盐拿出去卖,那他们就会杀你的头!
大明王朝为了确保盐业的收入,使灶户固定在盐场,在控制灶户及其数量等方面,采取了各种严苛到变态的办法,如“役皆永充,不得任意版籍”,也就是说当灶丁缺额时,直接抓附近农户或犯人补充。
这也是为何汤昊主动提出做灶户,汉子心动的原因。
没办法不心动,也没理由不心动,因为汉子已经废了,他的身体因为常年煮盐被摧残得不成人形了,现在已经煮不了盐了。
但是官府索要盐税的时候,你就必须交出数量足够的盐,否则官差衙役可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没有盐就抓人,那就必须想办法把这个窟窿给补上,不然到时候全家人都会被杀头。
这长芦盐场的灶户,不是死的子孙断绝彻底没人了,就是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去当流民了。
因为灶户一旦被编入灶籍,子子孙孙都成了制盐的奴隶,失去了人身自由,子子孙孙都会过着这惨无人道的炼狱生活,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
说实话,门板后的刘大山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逃荒逃到这炼狱里面来,而且还要主动要求当灶户的。
至于他口中提及的担役,就是另外一个离谱的事情了。
大明王朝规定的,盐场灶户虽属盐运司管辖,但名籍却在州县。
这也就是说,盐运司负责催收盐税,而州县却要灶户出杂役!
说得更直白一些,灶户不但要每天煮盐以此满足朝廷对盐场盐引的需求,还要他妈的承担州县摊牌下来的徭役,时不时地还会被抓去充当苦力,这也是为何灶户过得生不如死的真正原因!
徭役之苦,十倍苦于赋税!
因为徭役期间,没有报酬,没有工钱,还要自带干粮,确保自己不会被饿死。
因为徭役期间,受人奴役,受人打骂,受人驱使甚至是敲诈勒索,稍有反抗就是一顿打骂,还没钱看病治伤,以致于一次徭役就会丢掉半条性命!
因为徭役期间,远离家乡,远离妻儿,妻儿被他人凌辱甚至虐杀都不知情,回乡之后基本上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去服了徭役,家中没有青壮,煮盐工作耽误,交不出相应盐量也就是所说的盐税,那些官吏爪牙可不会管你们有没有人在家,没人在家更好,大的先自己玩,玩够了卖到窑子里面去,小的那就更值钱了,卖到档次更高的青楼里面从小培养……
所以,灶户,就是一群可怜虫,从生下来就处于炼狱之中,注定这辈子活得不如富贵人家的一条狗。
终于,汉子还是推开了门板,满脸戒备地看着汤昊。
“你当真要做灶户?”
“我可警告你,一旦差老爷来登记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是灶户了。”
“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全都是这灶户!”
刘大山本性不坏,如果不是因为他身子垮了,实在撑不起这个家了,哪里还会同意汤昊的请求,平白无故地坑害他人,早就把这个“蠢货”给赶走了。
但哪怕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一五一十地跟汤昊说了这话,没有藏着掖着。
汤昊闻言和煦一笑,诚恳出言道:“没啥好犹豫的,到哪儿都是混口饭吃!”
“好!那你进来吧,我给你找些吃的!”
刘大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好言难劝该死鬼!
他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
汤昊走进草棚一看,眉头顿时紧皱在了一起。
草棚里面杂七杂八地堆放着很多东西,唯一比较干净的,就是一张床了,或者说可以称为“床”的东西。
这床也是用土和几块木板搭建而成的,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
床头一侧还有一床被子,上面打满了补丁,在一些破烂之处还能够看到一些结团发黑的棉絮。
被子下面,探出了一个脑袋瓜,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汤昊。
“你叫什么?”
“我叫囡囡。”
囡囡,小女娃。
那方才这汉子说的是……
汤昊正思索间,刘大山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这是家里唯一的吃食了,你吃了吧!”
说完,刘大山就坐在了床榻上面,还狠狠瞪了囡囡一眼。
小女娃像是受了惊的兔子,急忙把脑袋缩回了被子里。
汤昊见状笑了笑,然后不客气地端起了碗。
这是一碗谷糠粥,米基本上看不到,但谷糠还是管饱的,就是喝下去后有些喇嗓子。
有一说一,汤昊自从来了这大明王朝,第一天就救了小皇帝的狗命,所以生活水准那真是直线飙升,而且有事没事儿就入宫面圣,跟小皇帝共用宫廷御膳。
这突然间生活水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山侯确实有些不太适应,险些把人家家里面的唯一吃食给吐了出来。
好在,他终究是咽了下去,就是太喇嗓子了。
刘大山看着汤昊一口气就喝完了谷糠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开口道:“这位兄弟,你叫什么?我这就去找差老爷登记,你看怎么样?”
“行,我叫汤日天,是你的表弟,你看如何?”
汤日天?
这名字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刘大山有些狐疑地看了汤昊一眼,不过也没有多想。
“那行,我是刘大山,以后就是你表兄了!”
“囡囡,你带日天兄弟出去逛逛转转,先跟乡亲们混个脸熟,但不要走远了了,看见那些坏人就回家,听见了吗?”
小丫头听到这话,才从被窝里面探出了脑袋,欣喜不已地点了点头。
汤昊见状有些不太理解,道:“刘大哥,囡囡这是……”
“这盐场最近不太平,听说是什么贵公子,喜欢……很多人家的女娃都被强掳了去。”
刘大山叹了口气,随即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那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
“煮了一辈子盐,身子早就废了,活不了多久了。”
刘大山凄惨一笑,随即看向了汤昊。
“日天兄弟,我对不起你,不该让你进这个火坑,但是我这也确实没办法了!”
“马上就到交盐税的日子了,要是拿不出那么多的盐来,我们一家人就会……”
话说到这儿,刘大山沉默着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汤昊的眼光。
这一刻,他只是觉得自己该死,平白坑害他人。
汤昊却是笑着开了口。
“刘大哥,这是我的请求,所以你不用多想。”
“你去差老爷那里登记吧,我和囡囡一起去逛逛,好不好呀囡囡?”
小女娃蹦蹦跳跳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小手,放在了汤昊的大手上面。
一大一小,就这么走出了家门。
同一天时间里,长芦盐场各大小村镇来了很多逃荒的人。
而且无一例外,全都顺利地加入其中,成了官差衙役眼里的“蠢货”!
这年头,怎么还有争着抢着去做灶户的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