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之前,
小囡囡还特意在身上抹了很多泥巴。
这样看起来,她就跟路边的小乞丐没有什么区别,穿着破烂衣裳,身上还脏兮兮的。
汤昊见状识趣地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不管是不是有那什么盐场贵公子,小囡囡若是被人给盯上了,那刘大山夫妇肯定是护不住她的。
在这盐场里面,刘大山这些灶户,与奴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的命,不是命。
他们的死活,也没人会在意。
在小丫头的带领下,汤昊跟着她走向海边煮盐的地方。
还没走到海边,一股股海风就席卷着海腥味扑面而来,这里面还夹杂着某些刺鼻的味道,让汤昊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转过一座座小山头,终于来到了海边,视野也顿时变得开阔了起来。
毕竟失败的先例就摆在那里,谁吃饱了撑的才会为这些灶户考虑,平白搭上自己的仕途。
从那以后,也就没人提什么“废锅灶、建盐田,改蒸煮为日晒”了。
这个灶台是他们家的,此刻也只有一个妇人在辛勤忙碌着。
妇人与刘大山模样差不多,都是又黑又瘦,而且因为身高的缘故,看起来更像是一根竹竿。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他们不用读书,也不用学习其他的技艺,因为他们没有这个资格。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顽强地做着这份生计。
有人从海边滩涂的卤水池当中将卤水挑上来;有人则因为柴火不够在旁边劈柴,自家孩子就负责烧火;还有些已经煮好的灶台这里,灶户喜滋滋的将那黄不拉几、一团一团的盐从锅里面铲下来用罐子装好,这是他们用来缴税应付官差的生计……
妇人略显羞赧地开口道:“这锅盐快要煮好了,到时候可以休息一下,接着煮第二锅。”
所以,只有煮盐,睁开眼睛就来煮盐,闭上眼睛想的也是煮盐,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世世代代都要在这炼狱里面煮盐!
而且汤日天身形异常魁梧,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手,这种男人在村镇里面可是吃香得很。
这就是朱重八同志的目的,他也确实是做到了。
所以这些孩子,从小就要在这煮盐灶台旁边待着,用眼睛看,用手脚去做!
汤昊敏锐地观察到,这些孩子大多皮肤蜡黄、面色黝黑,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不是因为吃不饱,就是因为长期在这浓烟浸染下患上了一系列的疾病。
事实上,煮了一辈子盐,烟熏火燎了一辈子,他们的身体早就被摧残得不成人样了,如那刘大山一样,估摸着也就三十来岁,却跟五十多岁的人没什么区别了,而且看起来命不久矣。
利用一条条严苛法令,将这些成千上万的灶户死死地禁锢在盐场里面,天天煮盐时刻不停地煮盐,以此满足大明王朝对于食盐利润的需求!
这个世道,真是他妈的恶心啊!
小囡囡拉着汤昊走了过去,来到一座灶台前面。
说着,汤昊上前拿起木棒,开始搅拌了起来。
“他兄弟,那就麻烦你了。”
偏偏妇人还要一个人劈柴,一个人烧火,又得时不时地搅拌锅里面的卤水,早已经是累得大汗淋漓,可是她又不敢停歇,只能辛苦地咬牙撑着。
“娘亲!囡囡来看你了!”
要是不煮盐,就应付不了官差索取的盐税,官差就会直接抓人杀人,他们就会家破人亡。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得做啊!
从生下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悲惨的一生,这个世道何其不公也?
至于大人们,那要忙的事情可就更多了。
汤昊闻言点了点头,只见这锅里的水分已经干得快要差不多了,锅的四周也都已经结出了白中带微黄的结晶,这就是煮盐煮出来的成品。
囡囡嘟起了小嘴,争辩道:“不是囡囡要来的,是爹让囡囡带大哥哥过来转转,以后他帮我们家煮盐!”
只是这些灶户村民,全都跟那刘大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又黑又瘦不成人形,而且大部分都因为滚滚黑烟而不断咳嗽。
煮盐煮盐,就是“煮海为盐”,早在五千年前的炎黄时代,古人便开始制盐,夙沙氏首创海水制盐,号称“盐宗”。
妇人见状好几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自己家里眼下的艰难处境,要是真能多出这么一个青壮劳力,说不定还真能熬过去。
生而为灶户,那一辈子都是灶户,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灶户,没有办法变更,除非他们一家人死绝了,才能解除这份炼狱般的痛苦。
当她观察到没人注意囡囡后,这才佯装发怒吓唬道:“你这孩子来这儿做什么?小心坏人把你给掳走!”
汤昊见状和煦地笑了笑,低声道:“嫂嫂,我是大哥的表弟,汤日天,逃荒过来的,以后家里煮盐和徭役这些,全都交给我来做吧!”
反正吃苦受罪的是这些盐场灶户,跟他们这些朝堂公卿有什么关系?
这海边盐场的浓烟,可是飘不到京师之地,也飘不到大明朝堂啊!
仅仅只有一口大锅和一个灶台,以及无数堆满的柴火。
从夙沙氏煮制海盐开始,一直到隋唐时期,海盐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通过煮、煎来制取,“煮海为盐”即“煎制海盐”。
一直到了大明王朝,这晒盐技术也没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推广,永乐初年朝廷曾开始尝试废锅灶、建盐田,改蒸煮为日晒,然后结果就是食盐生产量大大降低,太多人的利益因此受损,所以最后不得不又恢复以煮盐为主。
听到这话,妇人这才看向了汤昊,眼神里面满是戒备。
汤昊拉着小囡囡的手,仔细观察着眼前灶户煮盐。
或许是为了搭建方便,所以这一排排的灶台作坊,都是搭建在背靠海边的小山脚下
沿着小山脚下,一排排上百个煮盐的灶台正在吞吐着浓烟。
宋元时期出现了“晒曝成盐”的晒盐方法,但因技术不够成熟,煎盐仍多于晒盐,而且这也是为了满足朝廷对于盐业利润的需求。
听见自家女儿的声音,妇人顿时大惊失色,一把将孩子抱在了怀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说白了,国朝利益最重要,贸然间改动这些制盐方式,万一再像永乐朝那次一样,导致盐产量大跌,朝廷收入也跟着大跌,那这个责任谁来承担,这個窟窿谁来填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具体流程是通过刮取海边咸土(后来用草木灰等吸取海水)作为制盐原料,用水冲淋溶解盐分,形成卤水,然后将卤水置于敞口容器内充分晾晒,燃薪加热蒸发水分,取得盐粒,这种方法被称为“淋卤煎盐”。
整个村镇里面的灶户,无论老中少都在忙碌不停,哪怕只有七八来岁的孩子都要抱着柴火在旁边看着,在旁边学着。
入目只见,海边滩涂上面,搭建好了一个个茅草屋,这就是灶户在海边煮盐的工作场所。
“嫂嫂,这煮一锅盐,得多长时间。”
妇人用布条把小囡囡绑在自己脚上,然后这才放心地在旁边劈柴。
“至少都要三个时辰。”
“为了交上税,我们一天得煮两锅。”
一个时辰,两个小时。
一锅三个时辰,两锅六个时辰,那就是十二个小时。
嘿,这大明朝廷,还真是堪比后世那些黑心电子厂,跟那些黑心煤老板相比,也可以说是不遑多让了。
汤昊故作轻松地一边开口,一边套取有用的信息。
“那咱们这一锅盐,大概得多少?”
“基本上在四斤左右,运气好的时候有五斤。”
妇人笑了笑,看着汤昊那孔武有力的臂膀,心中莫名觉得踏实。
不说别的,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搅拌下去,这锅盐至少都得有五斤!
“四斤吗?”汤昊笑着点了点头,“那一天就是八斤盐了,足够交那什么盐税了吧?”
提及盐税,妇人顿时脸色一苦,面带凄然地摇了摇头。
“不够啊!”
“煮这些盐,光是柴火都花了好几文,四斤盐最多也就可以卖二十文,用这锅灶还得给差老爷们几文,所以真正算下来,我们一天煮两锅盐,其实只能赚个十文左右。”
手中木棒一停,汤昊下意识地愣住了。
柴火可以理解,有需求就会有渠道,有的灶户宁愿去山里砍柴,从而卖出去挣钱,也可以缴纳盐税,到时候买盐或者交钱都行。
但是,你他娘地,用这锅灶还要给差役抽成?
就算是搜刮民脂民膏,就算是趴在老百姓肩头上面吸血,你他妈的这也做得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吧?
用这锅灶还要给你们这些官差衙役抽成?
这不是吃相难看,这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还有四斤盐卖二十文是什么鬼?
算下来一斤盐最多不过五文?
先前九边军镇缺盐缺粮到了什么地步,一斤盐可以卖几百文!
食盐这个东西,价格一直都有波动,正常来说是官方专卖,考虑到民生会有所控制,但因为某些天灾人祸,所以食盐波动交大,各个朝代各地各时都有所不同。
虽然汤昊不知道这正德初年,官方定的盐价是多少,他先前光忙着跟文臣缙绅斗法,吃饭要么是在军营解决,要么就是跟着小皇帝蹭,还真没怎么注意过此事。
但是按照盐政官方记载,湖广、江西、南京一带每盐一斤卖银三分四分,到了嘉靖七年时,每盐一斤卖银一分五厘。
在大明中叶的时候,银子价值逐步攀升,一两银子等于十六钱,差不多也就是一千六百文。
现在的一分银,就是差不多二十文。
也就是说正常市场价格,这海盐拿到集市上去卖,应该是六七十文一斤,品质更好的池盐、井盐能够卖到上百文一斤,至于那些达官显贵吃的雪花青盐则是要卖到两百百文一斤。
但是不管怎么说,造户花命煮出的海盐,只能卖区区五文钱一斤,这着实太过离谱了一些。
这不是在吸血吃肉,这是在敲骨吸髓啊!
辛辛苦苦地劳作一整天,任由身体被摧残,结果只能赚个十文钱,还不够缴纳那高昂的盐税!
有时还会安排去担徭役,一走就是生离死别,都不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这样的处境,灶户怎么活?
一时间,汤昊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铁锅里的水分渐渐蒸发,刘大山的妻子也开始了忙碌,把锅里的盐不停地铲出来装进罐子里,而小囡囡则是吃力地捧着罐子,力尽所能地帮助自己的娘亲。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妇人指挥着汤昊,又将一旁准备好的卤水给倒进了锅里,重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煮盐。
妇人小心翼翼地将罐子放好,脸上这才露出了一抹笑容。
汤昊也一直沉默着,没有再多开口询问,只是不停地搅动着手中的木棍。
一直到了深更半夜,他们今天才总算是煮好了两锅盐,装满了整整一个罐子。
汤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跟妇人搅了一天的棒子,说不累那肯定是假的!
随即他抱起了已经睡熟的小囡囡,妇人则是抱起了那个装满盐的罐子,一起向那个称之为家的茅草屋走去。
“他兄弟,这回去的路可不太平。”
妇人有些担心地说了一句,低声提醒道:“大山身子骨垮了,有人盯上了我们娘俩,所以一直……”
“嫂嫂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汤昊沉声安抚道。
可是他话音刚落,一旁阴影里面就冲出来了两个人。
“嘿,今儿个倒是运气好,小的也出来了!”
“合该你我兄弟发财啊,大的先玩玩,小的可不能坏了身子,不然不值钱了……”
看着这两个满脸淫邪的泼皮无赖,妇人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躲在了汤昊身后。
汤昊将熟睡中的囡囡递给了妇人,然后沉默着走向了那两个泼皮。
眼见汤昊这高大魁梧的身形,两个泼皮眼里也是露出了忌惮之色,其中一个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小子,滚一边去,不要坏了爷爷的好事!”
“不就是个娘们吗?等哥两个玩完了,再给伱玩玩也成啊……啊啊啊!”
这泼皮话还没有说完,汤昊就一步箭步冲上前去,狠狠暴踢在他身上。
泼皮被踹出去了三米开外,身上肋骨都断了好几根,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是吐出几口老血,站都站不起来了。
不等其起身,汤昊就大步上前一脚踩在其胸口上,无视了这泼皮的不断求饶,抡起铁拳就是一拳一拳地砸下,直至白浆喷到了脸上,他这才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另外那个泼皮。
这个泼皮早就被吓傻了,呆立在了当场。
哪怕他手里面还拿着匕首,可是此刻连向汤昊挥刀的勇气都没有。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泼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断向汤昊叩头求饶。
汤昊大步走上前去,结果泼皮突然暴起,手中匕首也捅向了汤昊心口,他还想要使阴的!
“小心!”
“大哥哥快躲开!”
母女大惊失色,可是已经晚了!
下一刻,鲜血淋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