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官威啊!
身穿六品鹭鸶服,就可以纵横地方了。
这还确实是这样,毕竟大明朝的知县,都只是正七品。
大明朝实行的官制是九品十八级,官员的俸禄待遇都与品级相挂钩。
具体到县这个行政机构,以赋税多寡为标准,分为上中下三等,但县的最高长官一律叫知县。
除了京师附近的几个要县知县品级为正六品外,其他知县都为正七品。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长芦运司的判官大人,品秩比之寻常知县还要高出一级,人家自然有这个资格与底气,在一群什么都不懂的黔首愚民面前摆摆威风。
王文庆冷眼看着汤昊,心里面总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来得很没道理,毕竟眼前这人哪怕魁梧得不像话,可他只是穿着粗布麻衣,不是什么权贵子弟。
偏偏这人一副超然气度,面对自己的呵斥无动于衷,甚至还敢出言嘲讽。
但是,王文庆能怎么办?
从年幼勤学苦读开始,他的一生就已经被家族给安排好了,哪怕是个同进士,也可以安排到既定的位置,给家族带来利益。
汤昊也不废话,对着迎面冲上来的衙役就是一脚,直接选择了动手!
一时间,惨叫声响彻全场,不绝于耳。
王文庆就是个同进士,幸亏得了家中族内的长辈提携,利用人脉走动关系,这才得以外放一个中等县为官,做了三年知县后,政考为中等,不好也不坏,随即又是家中族内长辈提携,将他调到了这长芦运司做了个判官大人。
同进士,就好比“如夫人”。
所以虽然这“同进士出身”也勉强算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只是名次靠后而已,但是这身份着实令人尴尬。
毕竟会试殿试的名次摆在这里,已经彰显出了考生自身才华,要是他们真有实才,也不会落得個同进士出身了。
王文庆也不想做个贪官污吏,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区区一个同进士,只能随波逐流。
这“如夫人”,就是达官显贵们安慰妾室小老婆的话语。
就比如说这长芦运司,上到都转运使下到经历知事,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士族大族,而整个运司也成为了士绅缙绅利用盐引谋利交易的场所。
夫人生的儿子是嫡子,将来可以继承家业,小妾生的孩子是庶子,将来只能给嫡子当狗!
这就导致,同进士出身的新科进士,地位很是尴尬。
“大人,这人不是我们下河村的啊!”
有的人跪久了,膝盖彻底软了,哪怕上手去扶,那都扶不起来!
原本“伸张正义”的汤昊,此刻反倒是成了众矢之的,饱受灶户盐丁的指责!
“对啊青天大老爷,他是逃荒来的流民,不是我们下河村的人啊!”
正七品升为从六品,仅仅只是提升了半步品级,而且这运司又是出了名的利薮之司,尤为污浊之甚,正常官员都不愿意被调任运司,平白污了自己的贤名清誉。
同进士,如夫人,人尽皆知。
所以,王文庆就不得不来走这一遭了,教训教训这些不听话的卑贱灶户!
“本官再说一次!”
同样的道理,同进士和进士,那也不一样。
但实际上不过是点明你只是像夫人罢了,根本就不是夫人,要做夫人,你才“万里长征”只迈出第一步!
夫人和小妾,那身份地位能一样吗?
见到这一幕,汤昊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肯定是从其他地方流窜过来的盗匪,所以才敢这样无法无天……”
这几日长芦盐场不太安宁,竟然多次出现了灶户盐丁殴打官差衙役的恶劣现象。
“藐视官府,形同谋反!”
王文庆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就逆转了局势。
一甲三人则是立即授职进入翰林院,基本都会被选为“庶吉士”,即储备相才,正式步入了中央朝堂为官,有着天下读书人尽皆羡慕的锦绣前程。
“本官倒是想要看看,你们这刘家镇下河村,是不是真想全村连坐!”
这一次汤昊没有杀人,比较温柔地打断手脚,有一个算一个,先断手再断脚。
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还要在谨身殿再经朝考次,综合前后考试成绩,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或者是前往六部百司观政学习。
“一人谋反,全族全村连坐!”
“而谋反则是诛九族的死罪!”
字面上就是说,你在我这里“如”同“夫人”一样,不会受到任何歧视,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对待。
但位列三甲的同进士,想要点翰林,基本上不可能。
而且同进士出身的新科进士,毕竟技不如人名次落后,大多都会外放为地方官或者去六部百司做个刀笔小吏,慢慢熬资历向上爬,仕途不算太好。
立刻就有人为了活命,选择出卖汤昊。
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不愿提及。
盐场可是运司的根基,灶户盐丁老老实实地煎盐煮盐,长芦盐场才能正常运转下去,士绅缙绅才能继续利用盐引谋利。
只是他也不怪这些灶户盐丁,没什么好责怪人家的,活这一辈子确实不容易。
那么,此人的底气,何在?
作为运司判官,王文庆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准确一点来说,是同进士出身。
随着王文庆一声低喝,周遭灶户盐丁顿时就慌了。
所谓“同进士出身”,意思就是“不是进士,但按照进士身份对待”。
眼见他如此凶狂,王文庆一时间也不由慌了神,急忙喝令身旁的官兵全都冲上去,一定要杀了这个狂徒。
官兵好歹是配着刀的,就算你一人再如何骁勇,但双拳难敌四手,也不可能是这二三十个官兵的对手。
然而很快王文庆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汤昊解决这些家伙,根本就没耗费什么力气,一拳一个砸过去,不是面门崩裂就是断手断脚,瞬间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至于那些拔刀的家伙,他也没有惯着,随手拎起一人当做兵器来回猛砸,还没一刻钟时间,二三十个官兵全都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汤昊一把扔掉了手中鲜血淋漓的人形武器,然后冲上前揪住了王文庆的脖子。
后者惊恐万分地大喊大叫,还想着喝退汤昊。
“要么闭嘴,要么死!”
汤昊冷冷地喝道。
王文庆立刻就闭上了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其余一众灶户盐丁,早就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傻了。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外来人如此凶狂蛮横,还敢擒住了官老爷!
这不是要把大家全都往绝路上逼吗?
汤昊拎着王文庆,踹了地上一个官兵一脚。
“就你,回去求援,就说整个长芦盐场的灶户盐丁全都造反了!”
这官兵愣住了,满脸惊恐之色。
造反?
真要造反?
而且你放我回去求援什么意思?
“滚!”
汤昊不耐烦地踹了这家伙一脚。
官兵这才连滚带爬地跑了,头也不回地回去报信。
等他走后,汤昊转过头冷眼看着这群议论纷纷的灶户。
“闭上你们的嘴!”
“谁敢哔哔赖赖一声,我就宰了他!”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全都安静了,满脸惊恐地看着汤昊。
“怎么样呢?”
“现在人我打了,官我抓了!”
“伱们觉得朝廷官兵来了,会听你们这些卑贱灶户的解释吗?”
汤昊满脸鄙夷地讥讽道:“他们不会,他们只会杀良冒功,将你们全部视为乱匪论处,全部砍掉脑袋,然后拿着你们的脑袋去邀功请赏!”
“要想活命,你们只有一个选择,拿起你们的菜刀棍棒,反抗这狗日的世道,听明白了吗?”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动,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吭声。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刘大山的妻子硬着头皮,颤声问了一句。
“日天兄弟……你真要……造反?”
“造反?哈哈哈!”
汤昊大笑不止,只是这笑声很是讽刺。
“我说过了!”
“他们这些狗官代表不了朝廷!”
“你们家中谁还留有《大诰》,把它找出来翻出来,摆在这些狗官面前,你们看他们敢不敢动?”
《大诰》!
这是太祖朱元璋亲自写定的刑典!
明初洪武十八年,朱元璋发布《大诰》,也就是整理这一年审判贪腐方面的重大案件,以诰文的形式向全国发布,告诫官吏们,不要重蹈覆辙,此后更是四编《大诰》,推行全国。
这《大诰》可是太祖高皇帝亲自编写,并且依靠政权在明国推行,是以传播范围极其广泛。
而且太祖高皇帝规定,“一切官民诸色人等,户户有此一本,若犯笞杖徙流罪名,每减一等,无者每加一等,所在臣民,熟观为戒”,“务必家家有之,敢有不敬而不收者,非吾治化之民,迁居化令归,的不虚不”。
甚至,百姓手持《大诰》,可以直接进京告御状!
穷苦出身的朱重八自然知道“天高皇帝远”的这个道理,有些官员在地方上横征暴敛,百姓深受其苦。
于是朱重八同志下旨,鼓励地方上百姓进京告御状,甚至允许百姓将官吏逮捕,押送南京,然后交给他亲自处理。
百姓可以逮捕官员,这放在古代任何一个朝廷,那都是相当炸裂的事情!
毕竟,官员身上可是披着朝廷的皮,代表着朝廷的脸面,而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弱化了朝廷的威严,但朱重八同志偏偏就这么做了!
当时交通条件落后,从地方到京城要路过不少关卡,百姓经常受到官吏们阻拦,甚至是勒索、逮捕。
为此,朱元璋再次下旨,“其正官、首领官及一切人等,敢有阻挡者,其家族诛”。
洪武十九年三月,嘉定县百姓入京告状,结果在淳化镇遭到巡检、弓兵的勒索,这件事后来被朱元璋得知,明太祖勃然大怒,将阻拦的官吏斩首示众,满门抄斩!
可惜的是,大明只有一个爱民如子的朱元璋,这之后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永乐皇帝朱棣等等后续帝王,全都十分默契地通过各种手段降低《大诰》影响力,尤其是在土木之后文臣缙绅把持朝政,这《大诰》直接就被他们给取消掉了神圣性。
不到一百年时间,一度家藏人诵的四编《大诰》在明国影响不断变小,直至彻底归零。
现在汤昊开口提及《大诰》,大部分灶户盐丁甚至全都是满脸茫然,根本不知道汤昊在说什么东西。
还是刘大山的妻子反应了过来,急忙开口道:“我家有!大山曾经跟我说过,这是可以保命的东西,他花了很多钱才买来的……”
“很好!”汤昊笑了,笑得很是开心,“劳烦嫂嫂去取过来!”
《大诰》在手,凡事不愁。
他倒是想要看看,这长芦盐场的运司官员到底有什么能耐!
随着汤昊暴打官兵,将运司判官王文庆给扣了下来,整个长芦盐场瞬间就沸腾了。
汤木、常阔海等人也没有闲着,纷纷开始了出手,暴打一众泼皮衙役,指引灶户寻找《大诰》,号召所有灶户盐丁全都团结起来,一同反抗这个狗日的世道!
一时间,整个长芦盐场瞬间停摆,他们早就受够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
明明勤勤恳恳地每天煎盐煮盐,从天不亮就忙活到夜里,却还不够缴纳那些苛捐杂税,还要饱受官差衙役的欺凌,甚至连自己的妻女都保护不好!
这种被奴役的日子,他们是真真的受够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旦燎原,便势不可挡!
很快长芦盐场的动静,传遍了整个天津卫。
现任长芦运司都运使,名为宗钺,弘治年间以户部郎中升任,从正五品升至从三品,职比地方三司最高长官,可谓是一步登天。
宗钺乃是成化十四年的进士,出身苏州宗氏,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是以高中进士后得以青云直上,奈何最后却偏偏被调为这运司都运使,平白断送了大好前程。
时至今日,宗钺已经履职近十年,曾经热血澎湃的新科进士,此刻早已沦为了大腹便便的运使大人。
听闻盐场里面那些卑贱灶户暴动,宗钺没有丝毫慌乱之色,依旧神情自若地挥笔就墨。
直到他将最后一笔写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幅笔墨可不便宜,价值万银呢!
宗钺扫了一眼管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过是些卑贱灶户,值得大惊小怪吗?”
“请天津右卫的陈将军出手,带兵过去镇压即可,将闹事者宰了便是!”
“这些武夫丘八平日里收了我们这么多的银子,难道是白白养着他们的吗?”
有人闹事,这算不得什么。
毕竟盐场利益惊人,有些势力对利益不满,撺掇怂恿灶户闹事,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宗钺做了这么多年的都运使,什么腌臜手段没有见过。
既然敢闹事,那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