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小皇帝回到自己的宫殿,脸上的怒容随即就消失了。
他悠哉悠哉地拿起野人汤昊的《帝鉴图说》,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宽随即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陛下,户部尚书韩文、都察院右都御史、副总宪屠滽已经出发了!”
屠滽?
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照眉头一挑。
陈宽早有准备,将屠滽的履历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小皇帝。
“这屠滽与屠勋没有关系。”
“屠滽是汴京人,成化二年的进士,成化七年得授监察御史,科道言官出身。”
“成化十年,屠滽巡按四川,革旧弊十事,成化十七年,擢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成化二十一年,擢右都御史,因他人恶意攻讦诽谤,于是调掌南京院事,后占城国为安南所入侵,屠滽奉命调停实地勘察,移檄安南,得以免兵戈。”
从翰林院到东宫詹事府,再从詹事府到内阁,直至入阁参预机务,而后继任首辅为皇帝执掌内阁!
也就是说,杨廷和入阁,是奔着内阁首辅来的。
“这一次,中山侯拿长芦运司开刀,朝廷既可以趁机清洗掉这些贪官污吏,又可以顺势对运司制度改革,确保纳粮开中旧制得以顺利推行下去,不会再养出一批贪墨之徒,而且还可敲打一番户部尚书韩文,可谓是一举多得!”
话说到这儿,朱厚照眼眶都有些红了。
听到这话,陈宽也露出了笑容。
内阁首辅、武英殿大学士刘健,东阁大学士谢迁,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
“现在倒是好了,野人直接把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面,朕倒是想要看看,这些狗东西还怎么反对!”
原本,这个过程,应该是在三年之后,是在刘健致仕之后!
但是因为某些莫名缘由,杨廷和现在就突然入阁了,让人猝不及防!
李东阳真正愤怒的地方在于,有了这三年时间,足够杨廷和在内阁里面站稳跟脚了。
“行了行了,你不会夸人就别硬夸,朕听着膈应得不行!”
毕竟,刘健是一个循吏,而且是他父皇弘治皇帝的帝师,他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帝师是杨廷和,论及关系亲疏,朱厚照自然更喜欢“自己人”执掌内阁,杨廷和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哈哈哈……”
但是一想到野人汤昊的那番话,小皇帝也不得不开始认真审视起自己这位帝师了。
“弘治元年,屠滽奉命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其地,督讨瑶族叛乱,俘斩数百计,后召掌院事,但因疾乞归,后不久起升吏部尚书,但其父母年老病重加上接连病逝一直守丧,直至去年陛下登基后召为太子太傅兼右都御史,巡抚大同宣府。”
“野人这家伙,看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莽夫,实则一向粗中有细,朕还不了解他吗?”
“你看看他画的这图,朕都不敢想象,他得耗费多少功夫心血,才能将这图画得如此逼真,而且每一页都配有插图,每一个故事都有对应的人物……”
自弘治十一年,前任内阁首辅徐溥致仕以后,这内阁大学士一直都只有三人。
但是现在,这种局势被打破了。
看着李东阳离去的背影,刘健眼中闪烁着精光。
陈宽一边解释,朱厚照也在认真观看。
老首辅刘健得知消息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而且亲自拟旨制诰,内阁群臣面面相觑,东阁大学士谢迁和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二人脸色都不好看。
这副场景,谁看了不会动容啊?
相比于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喊口号的文臣缙绅,野人汤昊这冷不丁地就祭出这件大杀器,而且小皇帝看了之后更是爱不释手,他又怎能不心动?
此外,因为这本《帝鉴图说》,小皇帝的帝师杨廷和,顺势得到了内阁首辅刘健的认可,得以进入内阁,仕途前进了一大步,这对朱厚照而言也是一件大好事情。
“大珰,拟旨,拜杨师为少傅兼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入阁辅政参预机务!”
“木斋,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与老夫一起致仕吧!”
“野人的意思,朕明白得很!”
科道言官出身,领兵打过仗,而且还做过左都御史执掌院事,甚至还做过吏部尚书,所以论资历论政绩论威望,屠滽都足以压制住那些运司官员。
听见陈宽这么夸汤昊,小皇帝也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陈宽闻言立刻领命而去,这一次的旨意,自然要经过内阁下发。
起初,朱厚照对杨廷和这位帝师,并不怎么重视。
“先前大朝仪的时候,这些個官员缙绅还敢跳起来反对,朝野上下的反对的声音也大得很!”
而且入阁之人,还偏偏是这杨廷和,而且还跟他李东阳,一样都是文渊阁大学士!
这是什么?
故意恶心人是吧?
大学士头衔都取一样的?
所以哪怕三年之后刘健致仕,以小皇帝对他李东阳的厌恶态度,接替内阁首辅之人,不是谢迁,就是杨廷和,跟他李东阳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没办法,太感动了。
听到这话,谢迁顿时一怔,随即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杨廷和,就是小皇帝安插进内阁,争夺他李东阳权势地位的棋子啊!
一时间,李东阳脸色很是难看,却又不能发作,只能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回家休养。
“这个屠滽,倒是个干吏。”
尤其是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拳头都不自觉地紧握在了一起。
“他之所以要在天津下船,又直接去了长芦盐场,就是想要挑破这个脓疮,配合户部恢复纳粮开中旧制。”
“中山侯行事一向老成持重,谋定而后动,实乃辅国之臣!”
想象一下,一个魁梧乳山的汉子,晚上坐在书桌前,手里面拿着毛笔抓耳挠腮地画着插图,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朱厚照能够重视学业进学修德……
但是,他能不能压制住野人汤昊,就看他屠滽自己的本事了!
这内阁也成了他们三人的执掌之地,至今都没有任何人进入。
巴不得让我李东阳识趣滚蛋,让出权力?
要知道,杨廷和可是正德帝师!
他本就走的跟内阁首辅刘健一样的路。
他当然明白元辅大人的话外之意。
自己这是被放弃了。
元辅大人有了更合适的接替人选,文渊阁大学士,杨廷和!
不过谢迁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反倒是如释重负。
毕竟他这性子,确实不适合做内阁首辅。
先前元辅大人的一番提点,谢迁自然认真思考过,但他为官初心就是如此,所以不可能做到刘健这般,为了顾全大局而放弃坚守的原则。
那么,还不如不做这什么内阁首辅,心里面更痛快一些。
一炷香后,杨廷和神情恍惚地走进了文渊阁。
不是,这就入阁了?
是不是有些……太快了啊?
而且这未免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一些!
他杨廷和现在才不过四十七岁,这就入阁辅政,做到了其他文臣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成就?
今日发生的种种,使得杨廷和本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神情都有些恍惚。
谢迁亲自迎接杨廷和,二人互相行礼之后,将他带到了内阁值房。
“杨学士,进去吧,元辅大人有话对你讲!”
话音一落,谢迁就笑着转身离去了。
幸运的后辈啊,迎接元辅大人的教导吧!
杨廷和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又识趣地将房门给关上了。
刘健没有抬头,而是凝视着棋盘。
“介夫,陪老夫对弈一局,如何?”
“元辅有命,不敢不从!”
杨廷和恭恭敬敬地坐在刘健对面,拿起棋子正准备落子。
“介夫,你何时与中山侯有过来往?”
此话一出,杨廷和顿时愣住了。
但他不是一个蠢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元辅大人的意思是……”
“那本《帝鉴图说》,乃是中山侯的手笔?”
“但是下官与中山侯素无来往,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中山侯为何要这样……”
“忠君爱国中山侯啊!”刘健大致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由衷地叹道。
“老夫到底还是小觑这汤昊了啊!”
用一本《帝鉴图说》,帮助杨廷和入阁,于他汤昊而言,没有任何益处,但于小皇帝而言,却是大有益处!
汤昊这一手做的,确实很是漂亮!
“介夫,中山侯汤昊,将会是你今后的大敌!”
杨廷和:“???”
……
长芦盐场。
这几天热闹非凡。
先是一群衙役前来各村搜寻盘查那两个失踪的泼皮无赖,却因为仗势欺人凌辱灶户,被人给打出了村子,惹得整个盐场上下一片哗然。
而这些常年饱受欺凌的灶户盐丁们,第一次清晰直面地见识到了,原来这些官差老爷们,也有怕的时候,他们甚至被打得跪地求饶,然后仓皇逃出了村子,哪里还有往日里的嚣张气焰!
亲眼见到了这一幕,许多饱受压榨的灶户盐丁,也开始真正审视起了这畸形的盐场制度。
或许,自己可以不用,再给这些该死的官差衙役老老实实地抽成交份子了!
一种名为反抗的精神,正在每一个灶户盐丁的心里茁壮成长!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旦形成燎原之势,那这盐场就会彻底变天!
汤昊什么都没有做,晚上回小树林听听兄弟们的见闻,做一做思想工作,白天就继续帮助刘大山家里煮盐,就如同一个普普通通、安分守己的灶户盐丁那般,只想老老实实地讨生活。
可是,这个狗日的世道,就是喜欢欺负他这种“安分守己”的人。
今天盐场里面来了两个衙役,将正在煮盐的灶户盐丁们喝到一块儿,然后大大咧咧地定下了新规矩。
“从今儿个开始,你们每日的抽成份额,上涨到十文一钱!”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刁民中,有人敢忤逆犯上,殴打我们的兄弟,所以这是给你们的教训!”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灶户盐丁们顿时就炸开了锅,议论纷纷,争吵不断。
他们辛辛苦苦地煮一天盐,不过也就能赚个十文钱,现在还要多给这些官差衙役五文,那他们用什么去交盐税?
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面逼吗?
几个年长的灶户还露出讨好神色,上前想要跟这两个衙役套近乎,跟他们说好话,然而弱者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只见两个衙役直接动手打人,连打带踹的,将这三名老灶户当场打得头破血流。
汤昊一直在旁边看着,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可是小囡囡却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里面满是祈求。
“大哥哥,帮帮他们,好不好?”
汤昊没有回应,而是看向了周遭敢怒不敢言的众人。
眼见那三个老灶户就要被硬生生地打死,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正在打人的衙役王三突然间就被拽住了手,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魁梧巨汉,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伱……你这刁民……”
“你想干什么?还不快放开老子!”
“老子可是官府的人,你敢反抗那就是死罪!”
“呵,官府的人?”汤昊冷笑道:“好大一张皮啊!”
话音一落,汤昊直接一拳砸了过去,将这衙役给砸翻在地,霎时间鲜血淋漓,惨叫声响彻全场。
另外一个衙役见此情形,吓得立刻拔出了腰间佩刀,惊怒交加地看着汤昊。
“你这刁民!”
“你怎么敢的?”
“你这是反抗官府,你这是造反啊!”
听到“造反”这两个敏感的字眼,先前还群情激愤的灶户匠人,也顿时就沉寂了下去。
他们哪怕再没有见识,也明白“造反”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那可是会诛灭九族的死罪!
就连先前被打的三名老灶户也是慌了神,急忙对着汤昊就是一阵呵斥。
“你这后生,还不快住手!”
“快给差老爷跪地认错!”
“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听见这些话,那官差也是直起了腰板,冷冷地看着汤昊。
“小子,你死定了!”
“老子一定要治你个盗匪之罪,好好炮制你全家!”
汤昊有些不耐烦了,抓起地上的衙役就朝他砸了过去,下一刻骨裂声响起,两个衙役都在地上哀嚎不断。
一众灶户盐丁全都愣在了原地,然后就是无尽恐慌席卷而来。
这个该死的外来户,他做了什么啊?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他们不过也是人,没什么好怕的!”
“至于官府,至于造反,这也不是区区两个衙役可以说了算的,他们连个官儿都不是,有什么资格代表官府……”
汤昊冷声喝道,然而他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怒喝。
“他们确实不能,那本官呢?”
汤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六品鹭鸶服的官员,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几十个官兵。
这官员一出现,所有灶户盐丁全都跪倒在了地上,惊恐慌乱万分。
“你这刁民真是好大的胆子!”
“本官近日听说这盐场不太平,原来是出了你这等藐视官府的刁民盗匪!”
“既然你说他们两个衙役代表不了官府,本官乃是从六品的运司判官,那能不能代表官府,惩治你这个刁民?”
啧啧,从六品的运司判官!
汤昊脸上露出了莫名笑容。
官员见状更是愤怒,立刻喝令道:“来啊,将这刁民拿下!”
“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