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颜每天坐在牢房的草团上闭目养神。
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单独牢房,只有她这一间囚室,囚室距离大门有十丈远,没有窗户,空气浑浊不堪。
唯一能进出的那扇大门一直紧闭,狱卒换班和送饭的时候会打开旁边的侧门。有十六个狱卒轮流值守这里,每班四个,生怕她出现任何意外。
每天有人按时送来一顿饭,所谓的饭,不过是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和半碗白水一样的稀粥,保证犯人不被饿死。
没人提审她,也没人严刑拷问她,更没人来看她,她像是被人遗忘在这里了。
叶楚颜一边努力啃着干巴巴的馒头,一边默默算了一下时间,今日应该是她被押进死牢的第五日了,不知道京都是否已经满城风雨。
她前几日试着向狱卒打听情况,她想知道,裴烨搜到了那首诗没有,准备如何处置自己和裴修衍,是凌迟,是斩首,还是五马分尸?
这些狱卒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齐齐缄默不语。
她顿时明白了,这事应该闹得太大了,大到狱卒们也不敢私下议论。这让她很欣慰,事情越大,裴修衍死得越惨。
她每天都在努力保持规律的作息,努力啃完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在看到裴修衍死之前,她要好好活着,她要亲自看着裴修衍下地狱才能安心去死。
牢房里阴暗肮脏的环境和干硬的馒头,对她来说胜过锦衣玉食,让她格外舒心。
今日的叶楚颜依旧坐着闭目养神,牢房的大门发出闷闷的咯吱声,她不用睁眼也知道,申时了,送饭的来了。
“时大人!”四个狱卒同时出声。
叶楚颜闻声有些惊诧,她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狱门全开,门外阳光格外刺眼,她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
须臾以后,放下手才看清,来人是时鹿。
时鹿正逆光站在门口,穿着一身蓝色官袍,面上一如既往地严肃,左手提着一个食盒。
他进来后,对着四个狱卒道:“都出去,我要单独审问犯人。”
这个死牢是属于大理寺管辖的,时鹿是大理寺卿,是这里权限最高的人。
狱卒们识趣地将牢门钥匙递到他手里,本本分分的退下了。
时鹿将食盒放到桌子上,用钥匙打开了牢门,对着叶楚颜道:“出来吧。”
叶楚颜微微一笑,“时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世事无常,前几日在城门相见的两个人,现在身份已经是云泥之别。
叶楚颜慢慢起身走了出来,沉重的脚镣让她有些吃力,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脚镣发出巨大的哗啦声。
时鹿双眸沉寂,死死盯着叶楚颜。
她清瘦很多,穿着死囚专用的蓝色粗布囚服,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脏兮兮的,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容颜和气度,反而让她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惊心之美。
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眉眼间带着安静和恬淡的笑意,不像死囚,像个即将出门踏春的大家小姐。
她失去了所有内功,这个专为死囚打造的脚镣对她来说过于沉重,脚踝隐约可见血痕,应该是这几日被磨的。
叶楚颜终于走到了囚室外的桌子边,她正要俯身下跪行礼,时鹿托住了她。
“不必行礼。今日不是正式提审,我有些话想问你,坐吧。”
说完,他转身打开桌子上的食盒,端出里面的四样小菜和一份点心。
“你吃完我们再聊。”
叶楚颜大概能猜到时鹿要问什么,也不客气,颔首坐到了板凳上,捻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是甜的。
她笑了。
这辈子因为爱裴修衍,爱到心里发苦,吃不得甜食,现在要解脱了,终于感受到吃甜食的快乐了。
时鹿见叶楚颜吃了一口糕点便能欣喜地笑出来,觉得心里闷闷的。
“这几日我一直在忙着调查裴修衍谋反的事,未来得及叮嘱这里的人,从明日起,我会让他们按照这个标准给你送餐。”
叶楚颜摇摇头,“不必。我是死囚,没资格饱餐锦食,多谢时大人的好意。”
她说得谦卑又诚恳,时鹿有些心酸。
他永远记得叶楚颜穿上银色盔甲和自己一起剿匪时候的风采,那时候的她飞扬英飒,浑身带光。
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她便卑微至此,知道自己是死囚,一顿像样的饭都不敢奢求。
叶楚颜吃完点心,心情愉悦。“时大人,有事请问。”
谈到正事,时鹿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
“我去查了你说的那个东瀛人水先生,他是地道的大丰人,只不过在东瀛呆过几年,你所说的裴修衍勾结东瀛人这事,并不存在。”
“清王府的莫娘子是个孤女,受过裴修衍恩惠,学会了制衣,后来去清王府当了管家,并不是当年莫家之女。”
“天狼寨那事,你说他因此戕害乌家少主这件事也不存在,乌家少主昨日刚刚回京,安全无恙。”
“你说裴修衍征用战船期间大放厥词,这件事除了你,我并无寻到其他人证。”
“我确实在清王府搜到了你说的那句诗,这诗是前朝诗人远行的时候在江上有感而发,当初写出来的时候,并非是谋反之意。此事我无法定夺。”
时鹿自小熟读圣贤书,来去清白。他不愿意饶过一个坏人,也不愿意污蔑一个好人。
和裴修衍同朝为官这么久,知道裴修衍素来对朝廷尽心尽力。如果当真没有谋反,自己愿意为了裴修衍,在皇上面前争取一次。
他今日来便是想真正弄清楚这件事,有些东西都是叶楚颜的一面之词,他实在无从查证。
叶楚颜嘴角噙笑,默默的看着时鹿。
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裴修衍如此谨慎的一个人,既然能把莫娘子弄到府里当管家,必然已经处理好了她的身份。
去东瀛水先生那里吃饭皇室不止裴修衍一个,有人为了不连累自己,提前处理好了水先生的身份也无可厚非。
其他的也是模棱两可。
可那又如何呢?裴烨只要找到那句诗就足够了,那两句诗才是她钉死裴修衍的利器。
其他罪名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为的是让裴烨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烧到裴修衍灰飞烟灭,永世不能翻身。
时鹿见叶楚颜心不在焉,板着脸道:“叶楚颜,告诉我,裴修衍真的想要谋反吗?”
叶楚颜回过神,似笑非笑。
“时大人,你可真是有趣。这话你该去问皇上,裴修衍是否谋反不重要,皇上认为他是否谋反才重要。”
时鹿愣住了。
叶楚颜说得对,不管证据模棱两可还是无中生有,只要裴烨认定了裴修衍谋反,那就是谋反。
裴修衍写的那句:有朝一日龙得水,我叫长江水逆流,字体狂放霸气,傲气冲天,裴烨看到的时候,脸都黑了。
裴烨看完那句诗以后,让自己严查一切,还说若没有证物,叶楚颜说的话就算证物。
时鹿想到这里,情绪有些失落。
对一个臣子来说,效忠皇上远大于一切事实,有些时候,皇上的金口玉言大于一切律法。
叶楚颜既然让裴烨认定了裴修衍谋反,事到如今,不管裴修衍是否清白,都难逃一死。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当初在天狼寨山上,裴修衍为了挖你,十个指头全烂了,我以为他如此真心待你,你们应该情深意笃……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举报了他。”
叶楚颜知道时鹿古板严肃,但是没想到他在感情之事上如此单纯。
从小产和叶家被灭门开始,她和裴修衍中间就隔着血海深仇,哪来的情深意笃?
叶楚颜真的很想仰天狂笑,不过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她不想让自己在这死牢中显得过于放肆。
她敛了一下情绪,反问道:“时大人,这几日,皇上可曾提到叶家之事?”
时鹿顿了一下。
今早裴烨私下召见了自己,让自己拟裴修衍罪名的时候,把叶家之事也算上。
如果裴修衍被处死,叶家平反就是时间问题。
他猛然大悟,震惊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为了给叶家平反,不惜拖着裴修衍一起下地狱。你可知,你是清王妃,你会和他一起遗臭万年?”
叶楚颜并未回答时鹿的话,而是站起来缓缓走回囚室,边走边淡定自如道:“谢谢时大人今日带来的点心,慢走不送。”
时鹿见叶楚颜回到牢房里,背对着自己坐在草团上,似乎不想再和自己说话。
他站了片刻,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颓废。
“皇上因为这事龙颜大怒,要求我尽快处理。如无意外,最多三日就会处刑,届时,你……你和裴修衍,会一起被凌迟。”
叶楚颜依旧不语。
等到牢房再次恢复寂静,她轻声呢喃一句,“好,我会撑到最后一刻,我要看着裴修衍死在我前面。”
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舒心过。
时鹿这一趟给自己带来三个好消息。
一个是裴修衍很快要和自己一起赴死了;二是乌沐平安回京了;三是叶家很快就会被平反了。
叶家终于洗脱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叶家人死后终于不用被戳脊梁骨了。
自己死后,乌沐可以安心娶妻生子,再也不会被连累了。
这一生,所爱非良人,太苦了。现在,终于走到头了。
当晚,叶楚颜睡得格外香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