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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压垮

    睡到半夜,叶楚颜被一阵镣铐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裴修衍正坐在自己身边。

    他穿着和自己同样的囚服,发丝凌乱,手脚都带着铁链,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胡茬唏嘘,有些狼狈和憔悴。

    周身完全没有了矜贵孤冷,只有眉眼间依稀可见往日的俊朗。

    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是那么深情缱绻。

    叶楚颜觉得自己大概是做噩梦了,居然梦到了裴修衍,真是晦气,将死之人的运气就如此差吗?

    她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阿颜。”

    叶楚颜猛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她环视四周,发现还是在自己的囚室里,四个狱卒都不在,此时牢里空荡荡的,面前是活生生的裴修衍。

    她有些冒火,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同属一个案子的死囚是分开关押的,按理说,处刑前绝不允许见面。

    “我求时鹿让我死前来见你一次,他给了我半个时辰的时间。”

    叶楚颜忍不住深深拧眉。时鹿如此迂腐的一个人,居然为了裴修衍开了这种先例,真是不可思议。

    她这几天消瘦得厉害,囚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着让人心疼。

    裴修衍想去摸一下她的脸,刚一抬手,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

    叶楚颜用力拍开裴修衍的手,“别碰我,恶心!”

    裴修衍呼吸猛然一窒。

    “阿颜,我……”

    “别喊我阿颜,你不配!”

    裴修衍张张嘴,啜诺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像个受伤的孩子。

    叶楚颜往后坐了一步。

    “裴修衍,你想说什么就快说,说完赶紧滚,多看你一眼我都想吐。”

    裴修衍垂首敛眸,掩盖住眼底浓浓的痛苦,尽量不让自己情绪失控。

    “阿颜,我想问问你,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叶楚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裴修衍。

    半响,用一种厌恶又不耐烦的语气道:

    “裴修衍,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对你恨之入骨,我们俩今日也不会在这里。”

    裴修衍抬首看着叶楚颜,抿唇片刻,小心翼翼道:

    “阿颜,你是因为叶家的事才这么做的,对吗?”

    “其实,叶家之事非我自愿,当时叶老爷子喊我过去,说皇上等不及要对叶家下手了。他想让我亲自动手,凌迟的时候也不得心软,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我和叶家的关系,不让皇上猜忌到我。他还让我无论如何护你周全。”

    “我在十日内速战速决,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我想尽了办法才保住叶家女眷,否则,按照国法,通敌卖国的罪名理应全家都被处刑。”

    “我不让人给叶老爷子收尸,是因为他怕自己死后,有书生为了给他平反惹恼皇上,他让我把他的尸骨扔到乱葬岗,看看哪些人去收尸,然后想办法护住这些收尸书生,别让他们闹事。”

    裴修衍越讲越快,生怕自己没说完,叶楚颜就会把自己赶走。

    “那些书生给你父兄立了墓。我按照叶老爷子的叮嘱,驱散了那些书生,让他们不会再闹事。”

    “宫宴结束那天,我带你去的荒郊野外就是那些书生们给你父兄三人立墓的地方。我当时原本是想在墓前解释这一切,谁知,那三个墓不知道被谁迁走了,我至今没查到线索。”

    “阿颜,都怪我,都怪我没把这些事情给你讲清楚,害得你一直对我有误会,所以,你才做出这些事……”

    “别说了!”叶楚颜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裴修衍的话。

    她气得手脚发抖。

    “裴修衍,你一直都是这样,自私凉薄又自大。”

    “你现在给我解释这些是什么意思?让我惭愧,还是让我感谢你?感谢你保住了叶家女眷,感谢你护住了那些书生,感谢你还尚存一丝良知?”

    “你还不明白,我到底为何这么做吗?”

    “记得我在年三十那天给你说的话吗?我说就算皇上必须灭了叶家,你为何偏偏用我给你的皇宫布防图去陷害叶家。”

    “你这么做,让我觉得是我给你递的刀子害了阿爹他们。我每想到此事就辗转难眠。”

    “你将我扔了阁楼失去孩子,永远当不了母亲,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你在叶家出事后未解释丝毫,直接用叶家女眷威胁我,逼着我生不如死地活下去,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

    “你为了赵语娇让我在院中罚跪,你知道断了肋骨跪在雪地里是什么滋味吗?”

    “我是你的王妃,你却为了权势地位,同意我赤足舞剑,被万人唾弃。你可有想过我出身钟鼎世家,如此行径简直如妓子,是何等耻辱?”

    “你做过的这些事,难道都忘了吗?”

    裴修衍僵在了原地,哑然失声。

    这些事,他没忘,每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拼命想弥补叶楚颜,就是为了让这些伤口随着时间痊愈,伤痛慢慢消失。

    原来,伤痕和伤痛从未消失,一直都在。

    只是叶楚颜包裹了起来,藏在了心底深处,慢慢幻化成凌迟自己的刀。

    好半响,他嘶哑着声音道:“阿颜,我没忘,我一直都在想办法弥补,我以为我可以……”

    说到这里,他有些哽咽。

    叶楚颜只恨自己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掏出裴修衍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弥补?裴修衍,你所谓的弥补就是派人戕害乌沐,因此害死了我娘亲、嫂子还有侄女!”

    “你当真以为能瞒得住我吗?你不敢带我去宁古塔,还找来时鹿掩饰的时候,简直让我作呕。”

    裴修衍如被冰水浇头,从头冷到脚。

    他想起那晚,叶楚颜敲门提醒他早点休息,原来,敲门前就已经听到了所有的对话。

    他后悔莫及,如果没有因一时嫉妒而派人跟踪乌沐,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阿颜,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没想过要伤害你阿娘她们,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叶楚颜气极反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裴修衍,在我小产后,我曾清楚地告诉你,我不想再爱你了,我们和离。你怎么说?你说我死也要死在清王府。”

    “你觉得我爱了你十二年,不会轻易放弃。你自信地认为,只要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你在一起。”

    “裴修衍,实话告诉你,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毁了你。只有让你对我爱的深沉,才能让你自愿为了我闯进后宫,彻底失信于裴烨。”

    “你的左眼是我毒瞎的。”

    “剿匪一是为了博得你好感,让你误以为我愿为你披甲上阵、出生入死。二是为了找机会构陷你和山匪勾结。”

    “天狼寨的火药事件是意外,不过刚好成了你谋反的证据。我陪你下江南赈灾,是为了让你帮我写诗,顺便帮你搏名声。”

    叶楚颜越说越激动。

    “当我为了复仇,忍着恶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定很得意吧?你一定认为是自己的深情弥补了过去的一切对不对?”

    裴修衍的心几乎停滞了。

    他站在宫门口的时候大概猜到这些,被捕的时候算是彻底明白这一切都是叶楚颜的谋划。他并未怪她,只当是在赎罪。这会特地过来是祈求她的原谅。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左眼是被叶楚颜弄瞎的。她看到自己左眼瞎的时候明明那么难受,怎么会是故意的?

    裴修衍难以消化这个事实,他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

    他颓败无力地坐在草团上,神情恍惚。

    见裴修衍魂不守舍,面色苍白,叶楚颜觉得畅快无比。

    她决定,再补上一刀。

    “裴修衍,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在边疆救你的人是我。”

    “赵语娇在我救了你以后,得知你是王爷,想霸占救命恩人这个身份,把我推下了悬崖,掉进了冰河。”

    “我也是因此大病一场,失忆忘记了一切,还得了宫寒难以生育。”

    “我回想起这一切后,弄瘸了赵语娇的腿。不然你以为,她何故不敢来惹我?她怕你知道真相。”

    “你也不认真想想,赵语娇如此胆小惜命的一个人,哪来的胆量把你从树林里拖出来,还从毒蛇窝旁边找到解药。”

    “我才是当年救你的人。可惜了,我一直忙着报复你,死前没来得及收拾赵语娇。”

    这个消息如一把利刃,直直插在了裴修衍的心窝上。

    如果说叶楚颜弄瞎他的左眼只是让他觉得心痛难忍,那这个消息就是把他的心捅的血肉模糊。

    回想一下,这么多年,他每次问赵语娇是如何从树林里救出自己的时候,赵语娇都含糊其辞,说自己当时太害怕了,记不清了。

    赵语娇从未告诉过自己具体细节。他后来也曾想办法去调查过真相,只是时间久远,没有证人,什么都没有,他只能选择相信赵语娇。

    这么多年,他都干了什么?他把救了自己,深爱自己的女人变成了如今的死囚。

    他把谋害自己救命恩人的恶毒女人当成了心上人。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叶楚颜。

    他弄丢了唾手可得的幸福。

    他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裴修衍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侧躺在地上,蜷曲在一起,用一种胎儿在母体里的姿势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再受任何伤害。

    他疯狂摇头,不敢置信,不停的低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叶楚颜见裴修衍狼狈如丧家犬,勾唇一笑,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裴修衍,声音如冰。

    “裴修衍,你听清楚了。”

    “我,叶楚颜,此生对你恨之入骨。若有来世,我宁为猪狗,也不愿再遇到你。我要生生世世,和你永不相见。”

    这句话彻底压垮了裴修衍。

    他颤抖着身子,努力抬头望向叶楚颜。

    她站在那里,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用一种悲悯表情望着自己。

    她的眸底糅杂了各种情绪,可笑、厌恶、唾弃、鄙夷、不屑、憎恨、坚决、复仇的快意……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丝毫的爱意。

    这才是她对自己的真实感情。

    裴修衍的呼吸里像是藏了针,每喘息一下,就疼的难受,疼到五脏六腑如被碾碎,这些疼慢慢浸入血液,流过全身。

    到最后,他甚至无法分辨出,这些疼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蔓延出来的。

    ※

    后来,裴修衍是怎么被拖走的叶楚颜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时鹿带人进来的时候,看到裴修衍如死一般侧躺在地上,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杀了裴修衍。

    她对着时鹿展颜一笑,“放心,我们见面聊得很好。他不舍得伤我,我也不舍得伤他。”

    我还没亲眼看他被凌迟,怎么舍得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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