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天下之财,为天下而用,斯人不过转手倒销罢了……”
一副巨大的墨宝,悬挂在堂屋的侧方,正中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上是一个骑牛的老者,老者周身紫气环绕,配上作画之人的功底,任谁见了不叫一声:“好神仙!!”
“老爷,左大人来了!!”
还在院内打着太极拳的胡雪岩,手势微停,随后当着那名管家的面,打完了这套据说可以修养“精神”的某某家传太极拳。
“什么时间了??”
“十一点了……”
胡雪岩的管家,回答的不是此时神州还在使用时辰,而是小时。
“快去弄菜,对了,左大人是湘地之人,好辣,去最近的湘菜馆请几个厨子,让他们快,不要耽误了……”
胡雪岩脑子非常灵敏,马上就从时间中,判断出了这个时候,左宗棠大概率还没有吃饭。
吩咐完这一切后,胡雪岩招了招手:
“去点几根香烛,放在香炉里,记得,要吹灭一半,留一半……”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但下人还是跟着招做了。
做完这一切的胡雪岩,继续招呼丫鬟为他更衣。
当一切都搞定后,身着一身“六品捐官袍”的胡雪岩,踩着前段时间才做的云纹靴,大踏步往外走去。
刚走出去,就高声大喊:
“哎呀,哎呀,不知左公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还在欣赏外院山石的左宗棠听到这话,没有什么波动的缓缓上前,嘴里跟着:
“雪岩却是来迟了,若是再迟些,怕是连这块河石,可是保不住了!!”
左宗棠手指左侧,此处刚好有一個长相复杂,带着千般孔,一人高的河石,河石看似长满了孔洞,但却内藏玄机,仔细看,内里透着细光,千孔而射,好似一头金甲怪兽。
“哈哈,此石乃杭州西湖西侧一渔夫在湖底所捞,我以千两而购,左公若看的上,自拿去,自拿去……”
胡雪岩看到左宗棠喜欢那块河石,立马表现出大方的样子,甚至还招呼下人,一会就将这块石头搬运装车,让左公带回去慢慢品鉴。
“不要了,还是不要了,我这人素来不喜欢占人便宜,更何况还是朋友的便宜……”
“雪岩若有心,让我多来你府上看看就行,多看几次就行……”
“只怕到时候雪岩不欢迎我这个沙场匹夫之辈!!”
左宗棠推手将那些上前的下人拉开,回过头看着胡雪岩,语气轻佻的说着要常来的话。
“左公来我这,好比喜鹊进门,凤凰落地,我怎么可能有不欢迎的道理……”
胡雪岩不愧是这个时期的“红顶商人”,做人说话,滴水不漏。
“哈哈……”
很快,外院内,就都是两人的谈笑声,直到进内院的时候,左宗棠都要说一句:“雪岩高义!!”
而胡雪岩则是回以一句:
“左公千古!!”
就把左宗棠逗的,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
“雪岩啊,这次我来,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刚刚落座,左宗棠耐不住性子,对着还在喝茶的胡雪岩开口。
“哦,何事,还请左公明说??”
胡雪岩眉头微挑,语气颇为诚恳。
“不知道雪岩可知变法改良??”
左宗棠一开口,胡雪岩就“啪”的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盖碗茶,语气惊讶的追问:
“可是李鸿章,李巡抚所提的治安书??”
“正是此书!!”
左宗棠点头回复。
“可是,我不是听说,这个改良什么都,很多人反对吗??”
“就连恭王那边,也不一定答应,更何况,其中那条裁撤旗丁,可是大忌啊!!”
“我怕……”
胡雪岩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毕竟有些话,是不能够说全的。
“怕什么,怕掉脑袋??”
“左公说笑了,这事本来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弄不好,大家都脑袋,怕是……”
胡雪岩挤出笑容,尽量把这件事,说的委婉。
左宗棠喝了一口茶,轻声的说:
“所谓掉脑袋的事情,这自古以来皆有,可是你见过不掉脑袋就能够完成的事情吗??”
“更何况,这带头掉脑袋的是他李大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不了真出了事,咱们把细软一扔,干脆也偷渡逃汉算了……”
“左公慎言!!”
胡雪岩吓的直接对左宗棠,伸出了手,头还不断的朝外面张望,尤其是看到那两个守门的家丁时,更是直接呵斥:“还不滚出去,老爷说话,你们站在那里,成何体统!!”
“哈哈……”
左宗棠看着眼前这个“胆小如鼠”的胡雪岩,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甚至还不忘打趣:
“都说雪岩你是小财神下凡,家财万贯,现在看来,雪岩你是卷财之命,为何,卷了就跑啊……”
“哈哈……”
看着还在拿他打趣的左宗棠,胡雪岩表情复杂的低声开口:
“左公刚刚那些话,以后还是莫要说了,左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湘军将士们着想,这要是真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胡雪岩这次的话,左宗棠算是听明白了,重重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说法。
而这个时候,胡雪岩又说:
“刚刚左公讲变法改良,我也看过李大人的那本治安书,可是我总感觉不对……”
“有何不对??”
左宗棠紧跟着询问。
“李大人在里面大谈工商的重要性,这个我作为一介商贾,是完全同意的,但他认为那些轮船,钢铁,煤炭什么的,都应该学电报局搞官办,这点我却是不认可!!”
“别的不说,光是官办能拿出多少钱,一千万,还是三千万,终究是有数的……”
“而商办则不一样,商人聚财,一股拆十股,十股成商社,百股聚人心,所收拢的资金何止千万,而且这笔钱,还不用朝廷出,赔了商人自付,朝廷也不用担责……”
“遍关世界各国,皆是资本之国,而资本向私,过公则受困,一困,可就不灵了!!”
胡雪岩说了半天,左宗棠其实就听懂了一句话,那就是“以商代官”。
“雪岩刚刚所说,我也是认可的,可是你一样知道,这个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有国家的各个方面要考虑,你说的那些虽然好,但毕竟不是站在国事上考虑……”
“更何况李大人,也是从国家方面考虑,毕竟我大清要是真开洋务,怎么说,刚开始还是得让人信服,要不然若是以伱所言,直接由商来办,那么我敢肯定,这份奏折,别回进紫禁城,怕是直接被上面的人甩了……”
左宗棠看似说的委婉,实际还是在告诉此时的胡雪岩,有时候不要瞎想,想了也没用,我大清就是这个尿性,不到南墙不回头。
等什么时候到了南墙,怕是还得折腾几轮,才开始变的有脑子,而你说的商办,太过有脑子了,目前还不符合我大清的“运转”水平。
“唉……”
胡雪岩不断的叹着气,他对于不能由他们这些商人把控这条变法方向,很是不甘,毕竟这件事要是做成了,不光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有了,自己的未来也稳了!!
“雪岩不要叹气,所谓天不得时,草木不长,人不得时,利运不通,这大清要想商办,估摸着还得折腾几次才行……”
“到时候真要商办,那可就是雪岩你的利运来了!!”
“真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雪岩可否记得我这个匹夫??”
左宗棠笑着将场上不高兴的气氛,一扫而空,整个人的态度,就像一个树木旺盛的森海,充满了生机。
胡雪岩嘴角挤出笑容,将这件有关“商办”的事情,揭了过去。
“左公认为,这次的变革改良,有几成把握??”
放下之后,胡雪岩终于问到了正题。
而对面是左宗棠,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不断思索,最后开口:
“约莫五六成!!”
“这么多??”
胡雪岩还以为能有个三四成就不错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以至于他都发出了:
“是不是上面有人动心了??”
“好你个胡雪岩,胡财神,你这个人真是狡猾如狐,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能够发这么大财了!!”
看到对他探头追问的胡雪岩,左宗棠先是一愣,随后指着对方笑骂。
骂完之后又说:
“你猜的不错,三天前,太后让军机处的一个小编修草拟了一份召知洋人物进宫教导万岁的诏书……”
“意思是说,太后那边同意了??”
胡雪岩惊喜的追问。
“嗯,大概如此,只不过目前还在向外试探,估摸着是等火候吧!!”
左宗棠的“火候”二字听的胡雪岩心痒难耐,以至于他接下来不断的询问类似的问题。
其中“太后喜欢用什么人”,“太后是否看重长相”,“太后喜欢什么东西”,就成了他极力打探的对象。
甚至他的一句“太后有武后之好否”,差点把生性“保守”的左宗棠,吓的茶水都要喷出来了。
到最后,左宗棠甚至只能用一句:“太后年轻丧夫,怕是却有如此需求”作为回答。
而对面的胡雪岩听后,更加兴奋了,甚至不知廉耻的表示:
“我那有几个细皮嫩肉的好儿郎,不知可否入太后之眼!!”
“若是不喜年轻儿郎,身强力壮实在之徒亦可!!”
“若再不行,我……”
胡雪岩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微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雪岩,你……”
“你太轻浮了,太后不是你想的那样!!”
左宗棠指着胡雪岩的手,不断的颤抖,只不过他这种颤抖是“惊讶”出来的,而非吓的。
“那太后是什么样??”
“左公,我实在太想……”
胡雪岩一副只要太后需要,我什么都愿意捐出来的表情,让对面的左宗棠直接沉默了,直到最后才说:“太后喜欢园子,你不如……”
“不如在园内相会……”
情绪激动之下,胡雪岩一下子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雪岩,你,唉!!”
一声“唉”,道尽了左宗棠的“无力”。
而这个时候,胡雪岩也清醒了过来,表情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下人低声在门外喊了一句“老爷,菜好了”,他才开口:“左公,不如先用餐…”
左宗棠也在等这句话,推脱了几下,也就一同走进了内堂的饭房。
………………………………………
广州巡抚衙门外,不断有穿着兵字号衣,戴着西洋软帽,不伦不类的士兵在巡逻。
而在巡抚衙门内,刚刚起床的李鸿章,正在吃着他最爱的“鲈鱼”。
李鸿章吃鱼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吃鱼喜欢吃整条,且喜欢一次吃个干净,与他人的分餐制,有本质的差别。
“今天这个鱼有些凉了,下次温一点再上……”
“对了,这个米得换,不能老吃南洋米,这南洋米虽然不错,但在我老家靠近中原,吃不惯!!”
李鸿章吃着一盘鲈鱼配着一碗白饭,边吃,边挑出里面的毛病。
而站在他身边的厨子则是一边回应,一边将这些问题都记录下来。
甚至周围站着的管家都跟着说:“老爷放心,下次鱼一定是在您起来前半个时辰开始蒸,到时候一定是温的,而且还不烫!!”
李鸿章听后,拿起桌上的“金线手帕”擦了擦嘴巴上的油花,而在身边的丫鬟,则是立马上前将脖子上的餐巾解开,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内搭。
“老爷……”
看着丫鬟手中托盘上的茶水,李鸿章随便喝了一口,往旁边一吐,立马有人用痰盂接住。
当饭后的一切都弄好之后,李鸿章走出了客厅,来到了已经用上“汉式电风扇”的书房。
“呼呼”的扇风声,不断的传到了李鸿章的大耳中,回过头看着那台一人高的电风扇,以及下方连接的插线板,李鸿章的眼神中,闪现出别样的感觉。
甚至当他第一次看到电风扇这种东西后,他甚至发出了:
“汉承天机,清不如汉!!”
看了一会那个对着他左侧扇风的电风扇,李鸿章随后便坐到了书桌后的梨花木方椅上,将手依靠在麒麟扶手上,看着桌上的公文,随意扫了几眼,便拿起其中一份批改起来。
批改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一下子就是两个小时的时间。
等到这些都批改完后,李鸿章抬头看向“明媚”的窗外,重重的叹了口气,随后掏出一份刚刚被他压在底下的信件。
信件的上方就只有一个字“曾”。
很显然,这封信是谁的,不言而喻。
打开信件,扑面而来的熟悉字迹,让李鸿章的脸色微微发变,随后便定睛看了起来。
“渐甫前日之信,我以收到,信中所言之事,甚感表同……”
“自发匪乱起至今,国朝之事,兵祸横行,万姓消亡,好如衰木……”
“渐甫所修之治安书,我亦看过,所言之事,皆是事实,所行之事,皆是天理……”
“然而渐甫可知此时想杀你之人,何其之多,害你之人,恐怕早已是磨刀霍霍,若无我湘军护佑,恐怕你别说做个巡抚,怕是连县令都做不成了!!”
“此事不好,恐渐甫先我一步矣……”
李鸿章看到这里的时候,明显有些发怵,后背开始发汗。
整个人的鼻息都有些不稳定。
“变革改良之事,自古皆有,前有商君,后有宋之王安石新政,近亦有张居正一条鞭发……”
“凡此种种,都是为国为民之大计!!”
“但渐甫可知,你与那些人有何分别,他们都是以古托今,借古之名改制,而渐甫你是直接以西代中,何其狂悖,何其疯狂……”
年轻的李鸿章吞咽着喉咙里的口水,额头出现了冷汗,很显然,还是年轻人的李鸿章,此时还没有后来的老谋深算,哪怕依旧喜欢吃鲈鱼,但是年轻几十岁,他的性格也更加的跳脱,当初只觉得此时的大清快没救了,赶紧写一篇“治安书”出来救国。
现在看来,这哪是救国,这分明就是坑自己。
而在信中,曾国藩列举了未来可能遭受的阻力,但是很快又话风一转道:
“旗人之首恭亲王,对你改良之法颇具好感,但对变革二字却有不喜,你若能够顺变,则可引为助力……”
“太后前段时间发电报询问老夫改良变革之看法,我亦言朝廷之事,待家无官之人,毋需知晓,大后随又问,是否可行,我答,皆朝廷事,不便参与,太后随止……”
看到这里,李鸿章表情上露出了感激之色,这哪是托言,分明是建言啊!!
“你若真想支持变革改良,还需从朝廷二字下手,切记,切记,不可动摇科举,亦不可学汉寇改良科举,引西洋学科之举……”
当看到“科举”二字的时候,李鸿章瞬间沉默了,他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改的,哪怕只是学习汉国进行内部修改也不行。
书房内,李鸿章仔仔细细的看完这封信,随后掏出“镀金打火机”点燃,烧的一干二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