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带来的情报无异于是往热油里浇了一桶滚水,众人几乎是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片。
这一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数约莫是三百余人。其中,基本所有弟子的修为都在开光期,修为太弱或者意志不坚的,在第一轮考核的问心路上就已经被刷下去了。而这三百多名弟子中,修为达到融合期的总共有八人,其中便包括宋从心与梁修。
在宋从心说出自己搜集到的情报之后,在场的修士迅速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留下解决魔患,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三城百姓于不顾;一派主张立刻返回山门向长老求助,他们认为眼下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外门大比的范畴,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境界的弟子能管得来的了。
“所以呢?身为修士却弃三城百姓于不顾,即便真的逃出生天,我们以后还如何在修真界中立足?上宗会如何看我们这些临阵脱逃的懦夫?”
“哈?好笑。你们想当英雄就自己去啊。没听见宋道友说的吗?那可是肉-体力量便堪比分神期修士的害兽!人有多大能耐便吃多大碗米饭,没那个能耐却偏要去吃,你也不怕活活撑死?你要是真的死在这里了,哪里还用得着忧心以后?”
“你!如此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就不怕以后雷劫罩顶,心魔丛生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识时务有什么错?总好过一些好高骛远之人想拉着大家为自己所谓的大义而死!”
“你!寡廉鲜耻,卑劣小人,不屑与尔为伍!”
“呵呵,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有本事去斩了那为祸苍生的远古害兽啊!伪君子!”
“……”
哪怕是在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修士,在灾难这面照妖镜前也纷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有人一声不吭地朝林间退去,准备放弃考核离开这是非之地;有人浑水摸鱼,东拉西扯地说些不靠谱的建议;也有人窃窃私语,商讨情报是否准确,仅剩三个时辰如何能保住自身性命的同时不给无极道门留下坏的印象……人群顿时叽叽喳喳地乱成了一锅粥。
梁修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顿时有些无力,大难临头都无法齐心协力,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梁修尚且如此,白庆却在一旁心惊胆颤地安慰着自己面色不好的师姐,他看着鹤吟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面色,一边拍抚着鹤吟的脊背,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师姐,深呼吸,深呼吸,别气坏了身体。”
“……人命关天,他们却还有心情内讧。”鹤吟紧咬下唇,唇瓣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水。
“诸位!”纳兰清辞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上前一步,扬声道,“请听我说,大家突然遭逢此事,心里慌乱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共同渡过这次难关才是。既然宋道友不惜点燃信号弹将我等齐聚于此,不妨听听宋道友的建议,如何?”
一些原本看见纳兰清辞出头而想要出言讥讽的弟子,却在听见纳兰清辞提及宋从心后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如果纳兰清辞拿自己的家世出来做文章,保不齐有不惧修真世家的人要抬杠。但宋从心不同,这个神秘冷漠的少女在这次外门大比中以极短的时间树立起了自身的威信,毕竟在所有人都还一无所知地在外围剿灭魔物之时,她已经孤身一人深入险地,调查出了魔患的根源。
而且,她还无条件地将自己调查到的情报向所有人共享。
即便是刚才嚷嚷着“你清高,你了不起”的那位弟子,在面对宋从心这样的人时也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毕竟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真的用行为证明了自己。而不管人们是否欣赏、喜欢这类人,在面对束手无策的灾厄时,人们依旧会下意识地信赖和依靠这样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样的人绝不会徇私,绝不会在背地里害人。因为他们的品行与道德不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这样想着,原本喧哗嘈杂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动视线,看向一旁抱胸而立、依靠在山石上的女子。
方才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一身白衣的女子便一直靠在那里闭目养神,神情没有不耐,没有焦躁。直到纳兰清辞站出来说话之后,她似乎才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抬眸朝众人望来,那双眼睛实在太清、太亮,好似有雪光一闪而过,令人不禁闪躲避让。
“没关系,我预留了半个时辰用以讨论,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女子神色平淡,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情绪与想法,“如果有稳妥且大家都能接受的建议,我不介意听从你们的指挥。但如果要我来指挥,我不希望有人心怀他意,□□功亏一篑。”
宋从心这么说着,她语气平淡,所说的话却十分傲慢。然而,听见她这么说,所有人的心却突然间便定了下来。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又怎敢这般放话?更何况,宋道友已经直面了凶兽之威,却仍旧无畏无惧地站在这里,如何不令人钦佩?
“在下都听宋道友的!我相信宋道友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方才与人争吵着“不可弃百姓于不顾”的弟子首先发话,积极响应道。
“……修真界强者为尊,你修为最高,理应听你的。”说着“独善其身”的人也后退了一步,表现出妥协的姿态。
“宋道友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是啊是啊,就这么狼狈而逃,别说拜入内门了,回去只怕都是要被千夫所指的。什么都不做,我实在心有不甘……”
“宋道友……”
“宋道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明了自己支持的立场。甚至有一些本已生出退意的弟子都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选择了留下,他们心想,万一呢?万一真的有人能创造奇迹呢?正如方才那位弟子所说的,什么都不做便落荒而逃,那未免也太难看了。
万众瞩目之下,众人将期望全部寄托在了那负琴而立的少女身上。
“好。”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少女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的计划分为四个部分,首先……”
……
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所有人眼中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宋从心实际在识海里对着天书吱哇乱叫。
“左边第三排后头那个长着两撇胡须的中年修士,对对对,就那个眼神飘忽不敢跟我对视的那个!我刚刚提到‘有人用魔气侵染了九婴’的时候就他的表情不太对劲!天书快帮我标注一下,他十有八九就是幕后之人派来的眼线内鬼!”
“刚刚那个吵得最凶说要走的,帮我安排到第三队去!虽然为人比较冷漠,但是修为的确不错,跟那个中年修士安排到一起,让他们回宗门报信!不过要防着那个中年修士杀人越野,一会儿要记得给他提个醒!”
“右手边第二个和站在后头的那个青衣少年也标记一下,这两个修为都在融合期而且都支持死战不退,一会儿给安排到第一队去。”
“纳兰清辞居然组了个队?咳咳,能跟重要角色混的肯定不简单,圈起来圈起来。一会儿我仔细问问他们的能力……”
宋从心其实根本没在意这些人在吵些什么,她正在心里火急火燎地反复推演自己的计划。
这是天书的另一个功能——“追时衍化”,通过已知的情报信息去推断可能发生的命轨,这是类似卜筮的一种。虽然并不能预知未来,只能用来衡量敌我双方的战力,但这也让宋从心多了几分底气。她反复修改,反复推演,但无论如何,我方的胜率都不足三成。
“我呢?如果加上我呢?”宋从心记得嘴角险些长泡,她知道天书的一切推断都会将宿主排除在外,但她依旧希望自己能作为一枚筹码,为己方增加几分胜算,“天书,你不用非要加上我。你便捏造一个可能,一个拥有我全部所学的融合期修士在这场战局中能发挥的作用。”
天书沉默无言,慢吞吞地将胜率提高为三成半,但依旧没有过半。
没有过半,谁都不敢去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那么傲慢,以为仅靠自己便能抗下全部。我需得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的大有人在,集众家之智慧,我们才有可能渡过这次难关。”
虽然天书从不质疑宋从心的任何决定,但把天书视作独立意识个体的宋从心却会认真地解释自己所有行为的动机。
在众人面前达成共识以后,宋从心简明扼要地说出了自己成功率不到四成的计划,同时将还在犹豫的部分弟子逼上了梁山:“实际上,我疑心此次外门大比恐怕有多方势力插手其中,目的是让我们这些参与考核的弟子死伤惨重,从而以此为借口向上宗发难。”
宋从心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静,轻描淡写,以至于众人思考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参加外门大比的弟子中应该也有内鬼和眼线,若我等临阵脱逃,对方只怕还有后手。”宋从心看着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故意将情况往严重的方向说,毕竟从原书的故事以及天书剖析的“有心人”情报来看,有人针对持剑长老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观九婴苏醒的契机约莫便是在我等抵达桐冠城后进山的这几天,届时九婴发狂,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我们这些弟子身上,只消抹除痕迹,便可来个死无对证。”
原书中的“考核弟子惊扰了山间的凶兽”、“持剑长老看顾不利”两件事本质上都是为了加深“明尘上仙选拔弟子的手段过于严厉苛刻”的流言,从而削弱掌教一脉的势力,逼迫持剑长老退位。那位“有心人”的时间也掐算得很好,九婴发狂的时间恰好是他们结束了外围的剿灭、正准备进入深山的时间点。太早太晚都不好,太早猎物尚未入局,太晚则容易留下痕迹,也不容易将黑锅扣到他们的头上。
恐怕幕后之人也没有想到,这一届的弟子中会出现宋从心这么个鲁莽的姑娘,明明时间还算充裕,却不管不顾地朝密林里扎。
“怎、怎么会……?”有人嗫嚅着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九婴这种级别的害兽出现在灵力稀薄的凡间界,的确十分反常。
其中一位世家出身、修为和宋从心一样都在融合期的弟子站了出来:“宋道友,此事未免有些太过骇人听闻了。放眼整个修真界,没有一方势力可以同时面对无极道门和各大世家的诘问与责难的——”
“那不是更好吗?”宋从心其实怀疑这些后来崛起、传承尚未满千年的“修真世家”便是幕后黑手,因为原书中,世家才是这次事件的最后得利者。但是她没有这方面相关的证据,所以不能为此事轻易定性,只能反行其道,将这些尚且懵懂无知的世家子弟一同拉上船来,“恰好以前的外门大比不曾由持剑长老前来主持,恰好从未有哪届外门大比会同时存在这么多世家子弟。”
自从祖传宝剑被折断后便一直都很沉默的齐照天与纳兰清辞闻言,猛然抬起头来。
的确,修真界中确实没人能承受第一仙门和修真世家的同时发难,但若是刻意挑拨离间,让这两个庞然大物互相内耗呢?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团队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僵滞。
众人心中互相猜疑,眼见着好不容易组成的队伍又将分崩离析。
“诸位,我之所以将这些告知大家,并不是为了让大家互相猜忌。相反,我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如今都已经是棋盘上的棋子,生死并不由己。”宋从心一边让天书记录下这些弟子在听见自己的话语时的表情,标记了好几位“嫌疑人”后,便继续道,“倘若不能以力破局,我等便彻底中了幕后之人的算计。接下来的行动,诸位还请放下成见,共同对敌。”
“无论缘由,无论前因,只要愿意同行,便是我等的战友;若是暗地操戈,便是我等的仇敌。”
宋从心的语气很平静,在众人看来,哪怕面对这种天塌下来的灾难,眼前的白衣少女依旧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陈与冷静。
天书沉在宋从心的识海里,看着那一双双踌躇动摇、最后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睛。外来的压力强行将这支散沙般的队伍拧和在一起,宋从心的言辞又赋予了他们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凝聚力。哪怕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宵小,也像渺小的砂砾般裹挟在群众的海浪里,再掀不起半分的涟漪。
未来的正道魁首理应如此。
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令所有的阴谋诡计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