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晚间时分下了一场雨,灰蒙蒙的,凉得令人难耐。
“下雨了啊……”轮替站岗的弟子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感受到雨水中淡淡的魔气,心中莫名有些不详的预感。
眼下桐冠城中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迁移至地下窑洞,城中士兵分出一部分去保护平民百姓,其余的全部留守城中。最开始,仙家弟子们也是希望这些士兵能够和百姓们一起前往地下窑洞中避难,但这个提议却被将士们视死如归的“职责所在”给拒绝了。
双方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初见端倪,在修士们看来,肉-体凡胎的将士也是需要被他们所保护的存在;但对于这些铁血铮铮的将士们来说,他们早已习惯了保护者的角色。好在双方的冲突尚未形成,就被愿意沟通的谢秀衣以及施妤阻止了。
“这是我们的城池、我们的故乡,我们有守护它的责任与义务。”谢秀衣微笑着点出了仙家弟子不自知的傲慢,“我等凡人,自然不如诸位仙长那般神通广大,但还请诸位不要将我等视作累赘。在桐冠城,保家卫国的战士伫立边关长达几代人,我们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
“什……!我们没有!”提出建议的弟子下意识地反驳,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把你们视作累赘。但是九婴这等远古凶兽,就连我们之中境界最高的宋道友都无法对其鳞甲造成伤害。若是你们执意要上,最终只会增添无义的伤亡罢了。”
宋道友?谢秀衣笑容不变,心中却对这个代称划了个记号。
“是啊是啊,宋道友也说了,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前来协谈的弟子连连点头,“我辈修士在九婴这等凶兽面前其实跟你们没有多大不同,大一点的蝼蚁同样也是蝼蚁。只是我们的体质比你们要强上些许,九婴虽然强大但也无法把我们一击毙命,只要不是当场死亡,我们就还有救……”
“你们的心情我们也理解,若是宗门有难,我们想必也会和你们一样。”另一位弟子尝试安抚,“但是这件事啊,我们真的没准备舍生取义非要送死啊!宋道友都说了保命为准,让我们实在撑不住就跑路。你、你们看,我们都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你们也没必要……咳,我是说,房子田地什么的到底是死物,你们的性命应当高于这些。当然我们也不是高高在上不知红尘疾苦之人,后续宗门肯定会有帮扶的措施……”
那些随同谢秀衣一同前来协谈的将领们本是满脸隐怒,然而听见这些仙家子弟七嘴八舌的解释后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与啼笑皆非。
“咳咳,好了,诸位,我们都对彼此坦诚一点。”施妤轻拽着自己散下的鬓发,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主持局面,“谢军师,我们已经明白您和诸位将士们的诉求了。关于这点,我们双方也不要藏着掖着了。宋道友叮嘱过我等,大难将临,我们团结一致、彼此信任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你们是顾虑着《天景百条》,毕竟仙凡两界自订立天条以来,双方一直都努力地维持着平衡。你们需要一定的话语权,我们是理解的。”
好多的“宋道友”。谢秀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横冲直撞,但跟聪明人说话的确是比较省心:“正是如此,《天景百条》是仙凡两界‘共同’定下的铁律。若是凡尘一直被仙门所护,而人间界却什么都没有付出,最终的结果便是仙门被迫缚上了人口庞大却好吃懒做、整日等待仙门救济的蛀虫废物。凡间皇朝治理子民也会处处受阻,但凡有一点不如意,官员推诿责任,百姓也会生出‘仙家为何不救助我等’的怨愤之意。”
“真到了那一步,人族根基已朽,天地诛之,尽可灭欸!”
谢秀衣先前与人交谈,总是谈吐斯文,暗藏深意。此时她敛去那些弯弯绕绕,将心中所想坦然告之,却不料一开口便是如此尖锐刻薄之语。
几名仙家子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追随谢秀衣而来的将领们却是面色如常,显然也知晓这其中血淋淋的道理。
“诚如谢军师所说,我等愿意与尔等合作,共同应对此次的九婴之祸。”施妤吐出一口郁气,“谢军师不妨让我等看看‘凡人’的后手?”
“当然。”谢秀衣仍旧微笑,反诘道,“那‘仙家’的诚意呢?”
施妤淡然道:“我等抓住了几位内鬼,不知谢军师可有意向与我等一同审问?”
谢秀衣看着施妤,沉默半晌,轻笑:“当然。固所愿也。”
……
施妤真心觉得,宋道友那种堂堂正正把所有阴谋诡计都拿出来放在阳光下说清楚的应对方式实在高明,既能震慑宵小,又可团结众心。
当时在密林之中,若不是宋道友如此果断地采取决策,他们恐怕也无法在九婴破封之前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所以,虽然心里怵得发慌,施妤还是模仿着宋道友的姿态完成了这一局的谈判。而之后不久,仙门弟子中推出云依与苏白卿这两位最先抓住内鬼的师兄妹作为代表,与谢秀衣派出的衙役一同审问幕后之人的眼线。只是修真界中用来掌控他人口舌的制约着实不算少数,施妤也不确定他们能否审问出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没有关系,那几个内鬼只是“仙门”这一方的“诚意”。谢秀衣需要的也只是凡人能够参与进“守城”的计划而已。
谢秀衣最终给出的底牌也着实令仙门弟子吃了一惊,令行禁止的军队沉默无言地推出了二十多俩投石车以及十多架装载强弩的攻城器械,其中还包括三十多箱纹有符文的弩-箭以及石炮。显然,谢秀衣所言非虚,他们已经慎重地考虑过仙家弟子没有出手时的应对方法了。
凡人与仙门之间的战力悬殊,唯一的优势便是庞大的人口。因此凡人每一场战争的胜利,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血淋淋的经验与教训。
“这些弹药够用吗?”守城的将士询问检查物资的仙家弟子。
“不太够,而且符文也不太对……别紧张,你们选择火符是因为你们平日中面对的多是人海之战,火焰溅射能达到最大的杀伤,且大部分魔物都畏惧烈火之息。这是你们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没有错。只是这次不太一样,九婴乃水火害兽,其本身便不惧水火之力。而且九婴最强大的地方便在于它的肉-体,所以符文要选择穿透、坚硬之类的、可以对它的躯体造成伤害的类型……”
“那我等这便让人重新炼制……只是时间恐怕不太够。”
“没事没事……欸!我有主意了!你看,这种火符其实精炼之后可以深化为除魔符纹或是业火符文。这两种符文都可以对魔物造成伤害。我们这里恰好有擅长炼制符文的修士,让他将这批弹药重新回炉深化一下便可以了。虽然效果不如穿透符文,但是也可以派上用场嘛……守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把你们的人叫过来,我们再赶制一批穿透的弹药……”
桐冠城内出现了如此诡异的一幕,平日里仙气飘飘、高来高去的仙家弟子与灰头土脸、五大三粗的将士们一同席地而坐。仙凡之间的隔阂仿佛不存在了一般,他们互相交流着彼此的想法,共享着情报与资源。以消极的想法去思考最坏的局面,以最积极的态度去解决所有的困难。
城内人来人往,不管是仙门弟子还是凡人将士,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紧绷。但城内并没有弥漫一种即将面临灾事的绝望之感,反而要在那张弛如弦的压抑中萌出无尽的光与热来。
一位抱着龟甲的女修燃起了火盆,看着龟甲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良久,她道:“水-雷屯,难也,喻起始维艰。恐怕北荒山战况有变。”
“桐冠城,天火同人,上天下火,上下和同。取法于火,同舟共济,便可明烛天地,照亮幽隐。此为人和之吉卦。”
“然而,其中仍有变数,是什么?仍不明。”
女修反反复复地演算了七遍,直到龟甲开裂,已至算之极数,她才略有不甘地收手。
“水-雷,逆风,明火?这究竟是何意?”
实在是算不出来了,女修只能放弃。她告诉了同袍演算的结果,着重点明北荒山计划或许已经失败。
没过多久,放哨的弟子便回来传信,称密林中流火蔓延的趋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但计划似乎并不顺利。同时,有二十名弟子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桐冠城,告知他们乃是后勤队疏散组的成员。因为山中百姓已经被疏散,他们便启程至此帮助执行第三个计划。
“明白了,备战吧。”虽然计划二的失败令众人心情沉重,但宋从心早就敲打过,他们也知道幕后之人必定不会让他们的计划顺利推进,“我们不能辜负先锋队为我们争取的时间。而且计划二并非完全失败,先锋队已经消耗了九婴的一部分体力,并且也伤到了九婴的根基。”
此时的守城队完全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并不是一只伤残的怪蛇,而是一只恢复全盛之力、甚至更强几许的化蛟凶兽。
当然,眼下的守城队和幕后之人也完全没有料到,仙凡两界握手言和的结果,居然是共同炼出了除魔火符礌石炮这种邪性的东西。
守城队没想到,幕后之人没想到,冥冥之中改变了命运的宋从心也没有想到。
——就连被幕后之人强行与魔气炼化在一起的远古凶兽,也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