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宿”筹划最初诞生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从而达到更快施行救助、减少无辜伤亡的目的。
初心是好的,然而在正式推广“九州列宿”筹划时,宋从心以及诸位参与筹划的核心弟子们却发现这种技术的普及十分困难,甚至还被不少凡尘皇朝列为“军情处”才可以使用的情报消息网。
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原因,一是无论通讯令牌组的弟子再如何努力降低成本,目前这种精细的工艺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经济实惠的价格;二则是凡间皇朝的阶级制度作祟,仙家流传下来的东西,贵族自己都不够分,怎么可能给平民百姓使用?
一开始,就连这个筹划的核心弟子都没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甚至有不少人都觉得“地方区域内的安全危机确实需要当地官员进行上报”。“九州列宿”筹划暂且不提,目前各大仙门解决魔患也是先由凡间皇朝向上清界递交“上行令”,再派遣弟子前去。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流程,就连与宋从心亲近的同门都没有意识到宋从心提出这个筹划时的“险恶用心”,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把通讯令牌发到所有人的手里。
宋从心在发现这一点时也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前世见惯了各种沉迷手机网络的“低头一族”,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手机一经面世就必定会大受欢迎,却忘了不管是哪个时代,人们对新事物都需要一个过渡的适应期。
她告诫自己不要操之过急,但时间又确实已经所剩无几。
通讯令牌在凡间流传开来前首先要做到能在上清界中推广,但目前除了离山历练的弟子外,修士们还没有习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通讯令牌。一来是过去的习惯很难更改,二来通讯令牌这东西在上清界中的定位是“安全所需”而不是“生活所需”。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修士们不会想到这种通讯方式。因此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如何让通讯令牌的等级从“安全所需”这个阶层中降下来。
于是,宋从心盯上了在“娱乐”这一行当中堪称独领风骚的明月楼。
在登上那艘楼船、聆听了那个名叫阿兰的歌女咏唱的王国兴衰史时,宋从心便已经知道“痴绝城”是谁的地盘了。除了修真界最大的情报楼,谁会做出这种把情报编进故事里通过说书与歌唱的方式四处传播的事?
而在亲眼见过痴绝城的满城烟火之后,宋从心推测,恐怕痴绝城才是眼前这位大能的基本盘,上清界中的“明月楼”才是“痴绝城”的附属。这位“楼主”耗费在痴绝城内的心血绝不是一个“凡尘中的分部”可以拥有的,城中的许多装饰与细节都能看出这位大能独有的风格特色。可见,对方平日里不仅久居城中,甚至还把这座城池当做“道场”来经营的。
原书中的灵希追寻着一道可疑的身影,结果闯进了明月楼主的大本营?这真的只是一种巧合吗?
宋从心将由自己起草后经司书与持剑两大长老过目修改过的究研书递给明月楼主,镌刻在玉简内的究研书可以直接摄入神魂读取,然而明月楼主却是笑盈盈地睨了她一眼,一边转着烟管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阅。宋从心告诉自己不要急躁,谈生意也是一种心理战,谁更迫切,谁便已经输了。
梵缘浅和楚夭都不知道宋从心递出去的筹码是什么,但是她们却能看见明月楼主才看了几行字,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便逐渐认真了起来。慵懒倚靠在美人榻上的男子端正了坐姿,自然交叠的修长双腿让思绪游离在外的楚夭不禁艳羡。她虽不矜骄,但也知晓自己生得貌美,可与眼前身为男人的明月楼主相比,她居然隐隐感觉自己输了。
宋从心的究研书写得很详细,从平台的模板到管理与审核制度,其中甚至考虑到这种面向群众的信息情报网可能引发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这其中除了宋从心前世亲眼目睹过的种种弊病以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巨大的信息洪流要如何确保思想自由的同时杜绝外道的侵蚀。
“野心不小。”明月楼主还未看完完整的筹划,便做出了如是的判断,“拂雪,你师父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从未隐瞒过。”宋从心正直地回复。她当然知道自己在织一张怎样的巨网,从最初的“便于求救”到分支筹划的“娱乐至上”都是为了蒙蔽他人的耳目,一旦这张庞大的罗网成型,凡间皇朝以及各大世家精心编织的知识垄断便是一桩笑话,她这是在掘他们的根。
但是吧,目前修真界拥有启发“九州列宿”的技术,外道的阴云笼罩着神州大陆,凡尘百姓又早已厌倦了如此长久了乱世……不管是顺天之时,随地之性还是因人之心,她都没有违背,她绝对是九州最正统的道家弟子了。
宋从心问心无愧,因此回答起来也格外的理直气壮。明月楼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将玉简抵在唇上,掩唇一笑。
宋从心莫名又被煞到了。
大抵是因为经常唱青衣的缘故,明月楼主偶尔信手掂来的举动中会透着几分女儿娇气。明明外表看上去是一名修长清瘦的成年男子,但他做出这些柔媚的举动时却不会显得违和,反而有种极其自然撩人的风情。
大概也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这世间真的有一种美人,仅凭仪态与神情便能让人彻底忘记外在的皮相美丑。
“拂雪这小脑袋瓜究竟是怎么长的呢?”明月楼主笑容明媚,带着几分顿挫的语句透着戏腔般的优美,“本座可真的是有些羡慕明尘掌教了。”
宋从心强行忍住后仰的冲动,对眼前风情万种的美人露出了戒过毒似的表情:“楼主对‘定金’满意便好。”
呔!妖孽,不要让糟污的感情玷污我们纯洁的金钱关系!
……
“我是真的有点佩服你俩。”
楚夭跟着两人进入痴绝城的情报处时,心情可谓是相当复杂。
“我这个心有所属的人对着那大美人都险些有点把持不住,你们两个居然跟木头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是佛门与道门的弟子吗?”楚夭一边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在“货柜”上寻找着。明月楼主答应将情报卖给她们,但明月楼的情报从来都不是单一的卷轴,每一件情报的背后都可能牵连着庞大复杂的政治权谋与人际关系网。明月楼主告诉她们,她们需要从庞大的信息流中理出她们需要的关键情报。
因为涉及的是危险性极高的天甲级情报,明月楼主身为修真界的大能,身上担负着隔绝这些情报信息使其不大规模外泄从而造成他人神魂污染的职责。所以与这件关键情报相关联的问题,明月楼主仅能回答她们“是”与“否”。
至于能否从庞大的情报网中捕捉到关键信息,那就要看她们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这对于拥有天书的宋从心来说,根本就不算事。
“心有所属?”从货柜上取下一张卷轴的梵缘浅回过头来,神情有些困惑,“楚檀越不是已经……斩却凡缘了吗?”
另一边厢的宋从心听得险些喷了,真是难为梵缘浅说得如此委婉了。
“又再续上了啊。”楚夭长叹了一口气,想起情郎,又有些闷闷不乐道,“也不知道李郎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我当初就应该带他一起走的。”
梵缘浅闻言,顿时便有些错愕:“楚檀越心有所属是指……李开平尚方令?”
楚夭:“对啊。他人可好了,又温柔又知礼,笑起来特别有味道。我第一次遇见他时是春天,我撑着小舟随水而下,便看见他在岸上折柳……”
楚夭翻找情报的动作不停,口中却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情郎是如何的温柔雅达高洁傲岸……宋从心与梵缘浅几乎是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倒不是她们两人不相信楚夭的话,而是因为,李开平这个尚书令是执掌内宫器物制造以及圣旨拟写的官职。
……简而言之,李开平是个宦官。
以宋从心与梵缘浅两人的心性,她们当然不会歧视宦官。但细数楚夭的情史,从玄天门剑修到药王宗丹修,从咸临国不良于行的郡王到咸临国的宦官……这幅度跨越之广大、口味变幻之无穷,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
两个今生很可能注定与风月无关的道士与禅修默默地翻找着手中的情报,没人接楚夭的话。
痴绝城内的情报都收在一个个如同当铺的典当柜中,密密麻麻的抽屉上标注着情报的序号。咸临国的情报被放在单独的货柜上,然而仅仅是这一方区域内的情报便足足塞满了六面齐顶的柜墙。若不是宋从心拥有天书,想要从如此冗杂的情报流中整理出有用的信息也实非易事。
明月楼主提出这个要求应当不是为了为难晚辈,那么,明月楼主其实也不赞同她们去挖掘真相吗?
宋从心不知道。
“六柜第三列第四格,四柜二十三列第十五格……”宋从心将天书标注的重要情报一一挑拣了出来。
然而,将天书标注的这些情报铺陈开来后,宋从心却忍不住拧眉。因为这些情报十分零碎,而且一眼看过去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联。
[宣白凤公主无故失踪后,各地民乱……西北、东北两方与大夏爆发短兵交接的战役,而后民间自发起义,拒敌于城门之外……]
[最险峻之时,大夏军队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地突入了咸临国腹地,其民兵悍不畏死,宛如痴狂……]
[天载子午壹拾壹年,大夏国君慷慨推陈仙家良种,国民开始种植仙门赐下的粮种小麦。]
[天载亥巳玖壹年,一齐姓修士入咸临皇都,受封国师。皇储宣白凤屡次递交弹劾奏折,留案,未果。]
[天载子午拾伍年,大夏军马兵临城下,咸临国师第一次现于人前,一举平定战乱。自此,咸临唯国师马首是瞻。]
明月楼的情报记录都很客观,大多都是简单直白的阐述,并没有掺杂情报员个人的看法。这种表述方式的好处是翻阅情报的人不会被他人的情绪与视角影响,能尽可能客观周全地去看待某人谋事。毕竟大多数时候,明月楼收集情报也不完全是为了贩卖,更多的是为了“记录某件事”。
“拂雪,你看一下这个。”就在宋从心思考着这些情报之间的关联时,梵缘浅突然递了一张卷轴过来。
宋从心打开一看,发现这竟是一张写给明月楼主的讣告。
[敬禀城主,
慈秘身死,不见其尸。入于大夏之前,慈秘尝自言不得返矣。一事必告城主而知之,夏之宗室绝矣,莫知何人系乱。
大夏将起兵于咸临,咸临皇储赴之,而大夏恐外道有系也,咸临危矣。
一事,大夏宗室未授良种于民,乃左丞相不忍百姓忍饥而盗,今其尸已悬墙上。]
慈秘,芒种之承色。与“半见”以及“东方既白”一样,痴绝城内的情报人员皆以颜色为名。
先前明月楼主曾说过,为了调查这桩情报,明月楼死了人。
“十年前,仙门赠予人间皇朝良种,宣白凤因良种容易劣化之故,为阻止朝堂以此为借口加重百姓税收而选择了小范围播种,只作为战备物资,因此良种并未在咸临国内普及。而大夏则选择将其束之高阁,仅由贵族取用,百姓不得播种。”梵缘浅取出另一张情报,和宋从心找到的情报拼凑在一起,“而次年很不幸,恰好遭遇了饥荒。夏国丞相不忍民间遭遇饥馑,故而盗取了良种,散播给百姓,因此获罪斩首。”
“次年……恰好是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宋从心思忖,“夏国斩杀了左丞相,明月楼慈秘潜入皇宫而不得返,明月楼发现夏国皇室早已死绝,不知何人把控朝堂……于是同年,夏国掀起战乱,咸临皇储宣白凤积极备战,奔赴沙场,然后——”
宋从心的手指落在了其中一张情报上:“战役爆发的第三年,宣白凤失踪,咸临国门被破。夏国兵马杀入咸临腹地,险些将咸临灭国。”
“危急关头,三十年前就任国师之位的咸临国师力挽狂澜,从此,咸临朝堂唯国师马首是瞻。”
“而皇储宣白凤,与国师不和。至少,政治理念不和。宣白凤曾多次弹劾国师。”
“不对。”宋从心摇了摇头,她手指点了点自己最先找到那张“民间起义”的情报,“这里,不对。”
夏国兵分三路,西北与东北方向皆有民间起义,拒敌于城门之外,为何正北的国门却空处大开?
宋从心双手支在桌案上,垂着头,一缕鬓发散在她微白的唇上。
“……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