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首先确定的,是桐冠城出事的时间与契机。
“东北与西北皆有反抗的势力,正北国门的方向不可能毫无防备。”宋从心取出纸条写下这一点,以软钉钉在木板上,“而在这之后,宣白凤公主便再无消息。宣白凤公主若是活着,她便不可能让大夏军队毫无阻拦地杀入咸临腹地。即便两方国力悬殊,大夏胜也只会是惨胜,绝不可能毫无代价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打入帝都。所以,在这场战役之前,宣白凤便已经出事了。”
“宣白凤失踪于天载子午十五年。”
也就是说,桐冠城很可能在七年前就已经出事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消失的过程是瞬间发生的,还是循序渐进的?
“是这样,在这之前,可能与此次战役形成牵连因果的大事有两件。”梵缘浅和宋从心比肩而立,也从桌案上取出两张纸笺,“一是大夏国左丞相盗取仙门良种赠予百姓后被处死,二是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
“明月楼得到的情报是夏国皇室死绝,有人在暗中把控着朝堂,掀起战乱。”宋从心闭了闭眼,在木板上刻出了三条连接线,将咸临与大夏之间持续了三年的战役与这两件事连接了起来,“左丞相之死与九婴灾变事件皆与明月楼暗探慈秘调查的夏国幕后之人有关。而九婴事件虽是主要针对仙家弟子,但咸临国也在打击的范围之内。当年九婴事件之后,桐冠城内单是被查出来的山主之血便有上百来处。”
“拂雪是认为,如今控制大夏朝堂的人与当年引发九婴之灾的是同一批人?”梵缘浅问道。
“是与不是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九婴事件发生后,咸临必然会怀疑夏国,以两国积压下来的仇恨与纠纷来看,战争是必然的结果。”宋从心取出从散落在桌案上的卷轴中抽出其中一卷,“天载子午四年,咸临谢家嫡长以使节的身份出使大夏,谢家嫡长主动请缨,本是为了平复两国仇恨,好令连年战乱的平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但夏国国君却在接见使节后,将其截舌剜心,斩首悬旗。自此,咸临与夏国结下死仇。”
在一侧安静旁听的楚夭倒抽了一口冷气,梵缘浅也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语。
“挑起两国战争是幕后之人的目的之一。”宋从心道,“第二个目的,则宣白凤若死,咸临朝堂便与大夏一样,沦落外人之手。”
“咦?”一直没有插话的楚夭忽而有些犹疑不定,伸着两根手指道,“你这么说的话,现在咸临的境况的确和大夏当时的混乱有些相像。但是宣白凤公主失踪后,咸临宣怀王依旧把控着朝堂。照你这个说法的话,究竟国师是那个内鬼,还是宣怀王已经被人取而代之了?”
“问题就在这里,君王老去,皇储百罪加身,下落不明。若是换一个国家,会如何呢?”宋从心问道。
“……”楚夭愣怔了片刻,她在人间停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被宋从心提醒后,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啊!对啊,既然幕后之人以这种手段谋夺国家权利,肯定不可能是为了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但是我在凡间界这么久以来,并没有感觉咸临国境有多么动荡。相反,夏国分明是战胜国,这些年来却不断有流民越过北荒山脉。”
“咸临并没有像大夏一样变得混乱。”宋从心垂眸,“无论高层发生了什么,至少底层的平民百姓没有被牵连到。咸临与大夏不同,大夏自左丞相之死作为朝堂大清洗的开端,国土分崩离析,各处起义,民不聊生。但咸临的动荡与混乱却被压制了下去,楚夭从李开平手中得到的灵性之书便可以看出,咸临诸多臣子已经发现了皇室的动荡,但预想中的瓜分鼎峙的现象并没有出现。”
“有人控制了咸临的局势。”梵缘浅接道。
宋从心颔首:“不错,而且这人不仅手中握有兵权,在朝堂拥有人脉。更甚者,此人还能代表宣白凤公主。”
所以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情报,都缺失了一个与那幕后之人对抗博弈的身影。
“七年,咸临还未彻底陷落。”梵缘浅容姿清圣,阖目时便如庙中悲天悯人的佛。
她说完这句,便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仅此一句,分明什么都未说,却又仿佛什么都已说尽。
楚夭秀眉微拧,哪怕是对俗事漠不关心的她也意识到李开平陷入了何等可怖的泥淖:“……我虽然不太懂仙家之事,但是我记得修真者是不可随意插手凡尘的吧?但仙家也有‘夷魔患,平外道’之责,那究竟如何才能被判定为需要被祓除的外道呢?”
宋从心看了梵缘浅一眼,梵缘浅微微颔首,解释道:“这点的确不好分辨,因为也总有一些修士耐不住世外的苦行,早早回归凡尘中去。所以仙门这些年来,除非修士以术法伤人害人、残虐众生、牟取私利,否则并不会轻易插手凡尘之事。”
楚夭吃惊道:“但修士哪怕仅仅只有身份,在凡尘中也会备受尊崇吧?而若是心术不正之人凭借自己的学过的仙法登上高位搅风搅雨,仙门难道也不管的吗?”
梵缘浅摇了摇头:“回归凡尘,便是尘世中人。若是此人登上高位,那也是众生做出的选择。毕竟君王朝臣,连同我等,也是众生。”
说白了,仙门的手无法伸得那么长,禁止修士以仙法伤人,禁止修士在人前显圣便已经是极尽人事了。还是那句话,仙门弟子对于泡在水里的人所采取的态度是十分谨慎的,毕竟没人可以轻易判断出泡在水里的人究竟是溺水还是在游泳。
曾经有修炼过一段时日的修士回归凡尘后以仙术蛊惑圣心登临高位,为享人间富贵做了不少恶事,最终被仙门派出的弟子废除丹田,禁止入朝为官。就这样,那位君王还对仙门多有愠怒介怀之语,而后依旧供奉那位丹田被废的修士,企图从他口中习得长生不老之术……
“咸临国师虽是修士,但却不曾插手朝政,深居浅出。而七年前的战役,他也是提前设立了阵法,并没有直接以仙术改变战局。”宋从心知道楚夭大抵想问什么,解释道,“若要判定夏国与咸临皆以被外道所控,我们需要找到能说服天下人的证据。”
“……”楚夭沉着脸抓了抓鬓边散下的碎发,她面容冷下来时,原本纯真的眉眼便显出几分妖冶的昳丽,“看来哪怕是修士也无法逍遥随心。”
宋从心没有错过楚夭的嘀咕。
“得心之自在,方为逍遥意。”
对于楚夭赌气般的言语,宋从心也只是摇了摇头。逍遥意指看开与放下,而不是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经过这六年的磨砺,宋从心越发深刻地理解这些限制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中动戈便能毁天灭地的修士想要害人实在是太过容易,当权利简单粗暴地与武力画上等号时,将权利锁进笼子里是明尘上仙做出的、仅次于庇佑九州的不世功勋。
有些界线不能越过,一旦越过,最初的好事也会渐渐变成坏事。
“那下一步,该怎么做?”楚夭有些急切地问道。
室内的烛光突然摇曳,火星落入灯油,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
手持纸笺站在货柜前的少女回头,冰雪般的容姿被摇曳的烛火映照得影影绰绰。
“找到这个隐藏起来的人,他知道宣白凤的下落。”
……
“麻烦了啊。”
氤氲升腾的白雾馥郁着一股清苦干涩的草药气息,在奢靡富丽的房间内弥散,如薄纱般蒙住了青年俊丽的眉眼。
“楼主何必忧心呢?”房间的另一头,一道温柔清淡的女声响起,令人想起三月的春风与花时的雨。
“本座答应过你,会帮你引无极道门的弟子过来,但本座可没想过来的人会是拂雪。”倚靠在长椅上的青年双腿交叠,水红色的鹤氅柔柔地拢着他修长消瘦的身躯,“随便来个外门弟子提醒一下那位便够了,但把拂雪搅和进来,就算那位天剑已经沉寂多年,也是会动怒的。”
另一人轻笑:“正道魁首的传闻数不胜数,倒是从未听说过那位动过真火。”
“那是因为你生不逢时。”明月楼主托着细长的烟管,染着深红近黑丹蔻的指甲轻轻点点管身,“不必回望千年,单单只是把岁月往回拨个几百年,那些坐在堂上的老顽固们哪里敢对那位蹬鼻子上脸?要知道这人被奉为正道魁首之前可是杀出了‘天剑’之名的。”
何为天剑?天道之剑。
何为庇佑九州?一人足迹遍布山川湖海,屠尽世间妖魔害兽,将这片本不适宜人族生存的蒙昧天地破开另一重天。
之所以称之为“天剑”,不仅是因为对方已经站在了剑道之巅,还因为那一柄悬于众生颅顶、主掌一切生杀予夺的照世之剑。
先前在天景雅集之上,明月楼主讨好拂雪是真的。但另一方面,即便是明月楼主这样半疯半魔的痴人,也不想亲眼目睹出鞘的天剑。那人当了太久无情无欲的神祇,都让人忘了那位并不是一柄真的铁剑,而是同样拥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
明月楼主原本也曾困惑过这个亲手将自己铸入神像中的人神为何会收徒,直到他遇见了拂雪。
“棋已入局,各自归位,楼主觉得此局能胜吗?”
“本座不知。”
“这世上竟还有楼主不知之事?”
“当然。”明月楼主寂寂地吸了一口烟,“人命毕竟不是棋子,哪怕略胜半子,守不住要守护的便仍旧是输。本座曾经以为只要纵观全局便能将大势掌控得分毫不离。人心、局势、权利,没有什么是不能算计的。”
“但第一眼看见拂雪时,本座便有这辈子都赢不过的预感。”
赢不过少女眼中明亮的雪光。
“那位天剑已经足够可怕了,但那位的后继者,居然想要保护那柄天剑。”明月楼主轻笑,“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任他再如何心如石铁,也终有为之动容的一天。而那柄天剑若是走下神坛,恐怕得有很多人要寝食难安了。”
另一人沉默了半晌:“楼主似乎喜闻乐见?”
“也谈不上。”明月楼主摇了摇头,“大乱大治,不破不立。眼下的局势已经僵持了太久,要么一股强大的外力来摧毁现有的一切,要么内部变法革新在剧痛中迎来新生。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必心存侥幸,不挨上这一刀,如何能把腐肉割去?”
“只是苦刹终究是那位掩埋至今的秘密,魁首不会乐意让拂雪步入此局。毕竟五百年前,那位已经比谁都更深刻的品尝到了什么都守不住的惨淡胜利。”明月楼主轻阖眼帘,仰头,脖颈拉直的线条将喉结突起清晰,这位游戏红尘的大能看似清瘦,实际覆盖在骨骼上的每一寸筋肉都锤磨得纤薄有力,“你要知道,拂雪是一个巨大的变数,这些年来,她已经做成了太多世人以为其不能之事。”
“楼主期待拂雪真人能为此世带来改变?”
“或许吧。”明月楼主低笑,散下的广袖柔柔地挡住了他的眼,“我见即我执啊,那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所以你说,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人,为何却反而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