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染了血迹的旧道衣已经换下,只是脸色却更见苍白,微微拧着眉头时,原本浮着的那一层隐约的病气,都变得明显起来。
街面上人不少,他只顾着走路,倒并未留意周遭。
周满就隔得远远地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病秧子不在医馆里养伤,又要去哪儿?
妙欢喜瞧见了王恕额角上的伤,只嘀咕:“这两天是怎么了,参剑堂右门神差点被人划了脖子也就罢了,怎么连门外剑都被人打破了头?是有什么大热闹,让我错过了吗?”
周满看她一眼,道:“是挺热闹的。”
医馆都差点被人砸了,能不热闹吗?
周满自问并非什么闲事都爱管的人,只是昨夜负伤前来,得了泥菩萨的药,又借宿在病梅馆中,无论怎么算都是承了别人的恩情。
若真是泥菩萨开错了药,他挨骂挨打都是应该。
所以前面她只是袖手旁观,并未插手。
但后来既顺着蛛丝马迹发现了事情真相,又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可没想到那泥菩萨非但不领情,还倒过来责斥她。
周满何曾受过这种气?
此刻眼见这尊泥菩萨病恹恹拎着提篮,不知又要往何处去,她本是懒得理会,笑上一声,便要继续喝酒。
只是低下头时,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出泥菩萨又急又气的那一句:“人命关天,你怎能胡说八道!”
盏中之酒,不知怎的就喝不下了。
妙欢喜看她:“怎么不喝了?”
周满望着远处泥菩萨那已经快被街面上人群淹没的身影,想得片刻,到底是慢慢放下杯盏,只道:“我去看一眼。”
说罢竟也不解释什么,径直下了楼。
那泥菩萨一路往前走着,转进了街边一条昏暗的窄巷。
周满只在后头跟着。
巷子里实在破败,并无几户人家,走到底才见得一扇斑驳的木门,挂在两边,摇摇欲坠。不远处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黄狗,蔫蔫的,看见人也不叫唤。
王恕立在外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门内的小院比门外的巷子还要破落几分,院中支了几根晾衣的竹竿,上面晒着几件刚洗出来的小孩儿衣服,正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杨氏就坐在檐下的小凳上,看着那几件衣服。
天光炽亮,照进她眼底,却无多少神采。
看得一会儿,她便呆滞地移开了目光,先走进那已被炊烟熏黑了墙面的厨房,拿起灶台上的菜刀,然后看见了放在旁边柴堆上的那一把浅紫色的花。
那是她今早上山,刚摘下来的一把花。
阿宝病了好多天,也无法出门去玩,她下山时在道旁看见这话开得很好,便折了一把带回来家来,哄阿宝开心。
可就是这花……
杨氏慢慢放下手里的菜刀,将这一把芫花从地上捡起,耳旁于是响起病梅馆那年轻姑娘的声音:“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
那因常年劳作显得粗糙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
旁边便是她为阿宝熬药用的炉子,还有一包没熬完的药,此刻就挂在边上。
杨氏走过去,生上火,拆了药包,倒药进罐,掺上水,然后把那一把芫花也放了进去。炉中火烧,罐中水热,渐渐便熏出一股清苦的药味儿。
“叩叩。”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杨氏只盯着药炉,动也不动一下。
但很快外头敲门的人便开口说了话:“杨嫂,你在吗?”
杨氏听出这声音是谁,可仍旧没动。
直到那声音道:“阿宝有些东西落在我馆中了,我想该给你送来。”
杨氏身形终于一颤,回头向那扇门看去。
破门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那位好心肠大夫的身影。
她盯了一会儿,先拿起一旁破烂的旧蒲扇,挡住了正在煎药的药炉,然后才走过去开门。
王恕拎着提篮,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会儿。
门一开,他便看向杨氏。
先前杨氏离开医馆,他让众人去找。可没想到,杨氏并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街坊邻里很快便在她家里找到了她。他们说,她当时正在洗衣服,除了失魂落魄一点,看着似乎没有太大的异样,不像是要寻短见的样子。
此时看着,似乎的确是众人说的那样。
除了目光显得有些迟滞之外,杨氏还算平静,但并未请他进去,只叫他一声:“王大夫。”
王恕闻见了一点清苦的药味儿,向她身后一看,没看见药炉,但看见了将药炉遮住的蒲扇。
他静默片刻,却将提篮中的两包药取来,递给杨氏,轻声道:“这副药能缓咳疾之症,是给你开的。”
杨氏接住了那药包,眼眶已红:“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冤枉了你……”
王恕道:“不,你不算冤枉我。”
杨氏抬头望他。
王恕便慢慢垂下眼帘,只道:“是我给你抓药时,没有叮嘱周全,更没有考虑过附近山中会生长芫花。若非我近日不在馆中,而你与别人一般,平素便信任我,阿宝病情有变时,你该会找别的大夫来看,而不至于继续给他服我开的旧药……”
“够了!”杨氏一双眼赤红,再也忍不住泪,“你以为说这些话能让我好过一些吗?分明是我不小心害了他!就算没有芫花,难道就没有别的花吗?她说得没有错,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该为阿宝偿命的,是我自己!你走,不要再来了——”
她把那两包药砸回到他身上。
王恕却没有走,只是从袖中取出了薄薄的一张纸。
那是病梅馆中用来写药方的算不上多好的毛边纸,上头却并非他清疏的字迹,写的也并不是各类药材的名目。
纸上的字迹,分外稚拙。
那分明是年纪不大的孩童习字时所留,墨迹晕染轻重不均,旁边还有用手指头蘸了墨,画的两个小人儿。
王恕将这张纸递向她:“前阵子,阿宝听说你要让他上学,到馆来玩的时候,便央我教他写字。我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你要每日上山帮人干活,才能挣钱养他,累出了咳疾,等他上了学,识了字,就来馆中跟我学医,帮你把咳疾治好……”
杨氏不敢相信,接过那张纸细看,手指抚过时,眼泪却掉下去,将墨迹晕染开。
王恕喉间也涌上几分酸涩,声音放得更缓:“我师父曾说,自来世间能为良医者,或者己身有疾不能治,从此视人如己,体他人苦痛;或者为医亲故,视他人如亲人,也能常怀慈悲。阿宝问我,他能不能学成。我和他说,他若长大,必是良医。”
那纸上一笔一划,皆是她的孩子认真写下。
杨氏已泣不成声。
王恕只道:“我不知道阿宝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我想,该让你知道。我怕我以后……忘了,或者你也不在了,往后就再没有人记得,他有过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心愿。”
杨氏哭得站立不住,抱住自己,蹲到了地上。
王恕望着她,看了良久,先捡起地上那两包药,放到门边,道一声“打扰了”,然后才欠身为礼,从窄巷里走出来。
周满靠在巷外,已听了许久,此时便转头看向他。
王恕抬头,也看见了她。
两人对视,谁也没说话。
王恕先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走没几步,又停下来,顿得片刻,终于走回到她面前:“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却为我出头,我不该发脾气,不该口不择言,更不该吼你。”
周满看着他,没言语。
王恕便道:“我知道,真相总要告诉她,可那一时半刻,心中实在难以决断。是我该感谢你,你替我了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周满问:“倘若她死了呢,你也不怪我吗?”
王恕垂下头去,静默良久,终于道:“久负苦痛,心受熬煎,若实在难承,生念灭绝,自己了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周满道:“所以你也没有劝她一定要活着。”
王恕轻声道:“我只是希望她能活。”周满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王恕望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总之,我绝没有因为你插手此事,对你生出半分的不喜。周满,可不可以不要因此便厌憎我?”
周满问:“你总这样吗?”
王恕不明所以:“什么?”
周满道:“总这样瞻前顾后,事事都想做得周全,人人都想顾得妥帖,自身都未必能保,却还想去多救一个人,多顾念一个人的感受,哪怕是我这样的人的感受……”
王恕怔住,答不上来。
周满望着他,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实在形容不上来那股感觉,只知道金不换叫他,是在没有半点叫错——
五感有缺,七脉不通,修炼不得,形如废物。偏是这样一个人,生了一颗济世的仁心。
她实在难以分辨自己此时到底是怜悯更多,还是嘲讽更多,只慢慢道:“菩萨,你是泥捏的。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难道你都要去救、又都救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