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若让周满知道公子的真实身份,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预料。
是以,孔无禄纵然满心憋屈,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周满话道:“听说前阵子学宫参剑堂前出了点事,近来城中又多了些不速之客,韦长老当然担心姑娘的状况,派我来看看。但姑娘刚才不正好跟那位金郎君在一块儿说话吗?我是怕被看见……”
周满便道:“孔执事考虑得也有道理,这大街上的确人多眼杂,要不借一步说话?”
孔无禄心立刻警铃大作——
有事,她一定有事!
但还不等他想到借口推拒,周满已经十分自然地移步,径向云来街的方向去。孔无禄能有什么办法?瞪了半天眼珠子,也只好跟上。
没多时,便到了王氏若愚堂。
周满走进门,背着手踱步打量了一圈:“有一阵子没来,你们堂内这一棵松长得好像又绿了几分啊。铜漏里这水也真是够凉的。啊,还有这副字画,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她每点评一处,孔无禄的眼皮就要跳上一下。
待看见她走到那字画前,即将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您就说您有什么事吧!”
周满脸上的笑容于是灿烂起来:“这回可是孔执事你自己先问的。”
孔无禄心头顿时一梗。
周满干脆利落道:“听说西蜀大雪山上盛产灵药珍草,一向都归三大世家共有,我想替一位做药材生意的朋友打听打听。”
就打听打听药材的事?孔无禄一听松了口气:“原来是打听这个啊,那还好,还以为又要出城杀人或者拎颗人头呢。”
周满微微笑:“哪儿能次次都用那么凶险的事来麻烦您呢?”
孔无禄悬着的心放下,人也高兴起来,只道:“是替那什么金不换打听吧?西蜀大雪山那边一应所出,王氏也有份的,这个简单。”
他转头直接吩咐,让人找上个月西蜀那边来的消息。
一枚上头刻着“西蜀大雪山”字样的玉简,很快呈了上来。
孔无禄看了两眼,便道:“此地原是望帝陛下赠与武皇陛下作为清修之所的,不过后来武皇陨落,此地便由三大世家商议过后,轮流掌管。”
“轮流掌管?”周满有些惊讶,“那如今轮到哪一家呢?”
孔无禄顺着玉简一查,道:“最近十年,正好轮到陆氏。不过那金不换与陆氏毫无关系不说,现在还开罪了宋氏,想要插手到这里面来恐怕不容易吧?”
周满眉头一皱,已忖度起来:“陆氏?这倒有点棘手,我同陆氏的仇怨也不大啊……”
孔无禄才刚抬头,没听清:“你说什么?”
周满回神道:“哦,没什么。所以,这十年山上所出的灵药珍草都归陆氏掌管的话,那想必寄雪草也一定是包括在其中了?”
孔无禄下意识道:“自然包括。寄雪草乃是炼制春雨丹所必……等等!”
说到“春雨丹”时,他猛一激灵,反应过来不对劲:“你怎么会打听这一味药?你想干什么!”
周满腼腆一笑:“孔执事也知道,近来我这边遇到些麻烦。但若能制几枚春雨丹,或许可解燃眉之急。只是这寄雪草太过难得,所以我想着,是不是能找陆氏‘借’一点……”
在说到这个“借”字时,她的神情极为真诚。
孔无禄一看,眼皮已经开始狂跳,但这时还不敢相信她竟胆大包天至此,心中尚怀了几分希望:“那、那是想怎么个‘借’法呢?”
周满道:“目今大雪山虽是陆氏掌管,但其所出之物仍是三大世家共有,想必即便愿意借也不便为我而慷三大世家之慨。陆仰尘陆公子与我乃是同窗,不如我回头寻个时机,自己从他们那儿取用一些寄雪草也就罢了,也不必告知,免得还令人家为难。”
孔无禄听完,简直眼前一黑。
果然,何等无耻之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就是不告而取、半道打劫吗?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们也曾向她强“借”剑骨,可他们毕竟是王氏啊!
这周满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呢?
他试图劝阻:“周姑娘,这,这不太好吧?那毕竟是陆氏啊!寄雪草这样珍贵之物,到哪里都一定是重重高手护送,你……你不过先天境界修为,孤身前往,怎么敌得过?万万不可!”
周满拧眉思索片刻:“孔执事之言,似乎也有道理,是太危险了……”
孔无禄这才出了一口长气:“您知道就好。那岂止是太危险?简直是以卵击石……”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周满已抬眸看向他,认真道:“既然如此危险,那不如您从若愚堂中借我几位高手用用?”
“……”
孔无禄惊呆了。
周满解释道:“毕竟我想,若愚堂中有大雪山那边的消息,对陆氏那边如何运送寄雪草似乎也十分了解,若有这边的高手帮忙,想必能够速战速决……”
还速战速决?
孔无禄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已浑身发抖,宛若一只竖起浑身翎毛的斗鸡,就差没叫起来了:“不可能,不可能!你这不是让我们王氏去抢陆氏吗?让世家的人去抢世家,天下岂有这样的事!何况那寄雪草本就有王氏一份,帮你抢陆氏跟帮你抢我们自己有什么区别?就是韦长老知道也不会同意的!”
周满问:“当真不可能?”
孔无禄坚定摇头:“绝对不可能!”
周满于是感到了几分惋惜:“那便没办法了。为朋友,自当两肋插刀。原想借几个人,保得自身;可既然借不到,也只好孤身赴险。”
孔无禄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满续道:“若剑骨因此出什么闪失,料想韦长老与那位公子通情达理,也能谅解……”
话说完,她一声长叹,便要出门。
孔无禄早在听见“剑骨”二字时,心便开始颤抖,待见她这便要出去,哪里还能坐得住?几乎是立刻从柜台内探出半个身子扑上去,一把将周满袖子拉住:“等、等一下!”
周满一笑,可转过身来时却是满面疑惑:“孔执事?”
孔无禄看她的眼神已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暗地里险些没把一口钢牙咬碎,可脸上却强要挂出笑容来:“我刚刚忽然想了想,借人,不就是借人吗?多大点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周满听后,便将先前装出来的种种神态一收,竟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成平时冷心冷脸模样,只道:“早如此识趣不就好了?平白费我一番口舌。”
孔无禄:“……”
连装都懒得装了啊!这哪里是替公子借得一副剑骨,简直是给王氏供了个活祖宗!
这边,金不换、周满等人在为了破局到处奔忙准备;那边,陈规并陈家一干人等,却也没闲着。
一连好几日的打压后,金不换那边的人手已基本回缩到小剑故城。
陈规派了人,紧盯着泥盘街那边的情况。
最新的消息来报,说金不换那边忽然开始清理仓库,点数药材,而且还在街上辟出了一处门面,不知是要干什么。
陈家在小剑故城中的落脚之地,就在紧邻着宋氏金灯阁的一处院落中,是由谁提供的方便,当然不言自明。
此时,众人便坐在前院堂中商讨。
有人觉得不安:“这金不换几乎已经走投无路,如今搞这些动作,到底又想干什么?”
也有人不大耐烦了:“我老早就想说了,不过区区一个偏远蜀中的小修士,杀他何异于碾死一只蚂蚁?依我看,实在不必先打压他生意再逼他就范那么麻烦,杀就是了!就跟先前杀他那十三名手下一样,他要不就范,我们就继续杀!”
陈规坐在上首,手边放了一只茶盏,此时盏边正有一只灰毛老鼠爬来,扒着盏沿向里喝水。
他看见了,没动,只道:“他的人既已缩回了城中,你还怎么杀?你又敢杀吗?”
那人顿时一窒。
其余人也忽然不说话了。
陈规也不管别人是什么反应,只是搭垂着眼帘,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枚用以储物的须弥戒,续道:“且陈长老要查的,是害死陈寺的凶手。这金不换见过那用弓箭的女修,倒不急着杀。先诛心。有时,杀掉一个人的‘名’,比杀掉一个人的‘实’,更有用处。”
金不换有钱有生意有人支持,可若没钱没生意没人支持,那他还是原来的金不换吗?死亡未必瓦解一个人,但失败会。待其万念俱灰时,自然由着他们陈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在座虽都是陈家之人,且对他曾屠戮同族的过往多有厌憎,可此人凶名也甚,此次又是陈仲平与宋兰真一道放了他出来,旁人即使有质疑也不敢宣之于口,听他这么说,便都住了口,不再多言。
陈规的眉头却慢慢皱起来,又把手中那枚须弥戒转了一圈——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竟还未看出其中玄奥。
顶多就是这戒环的材质特殊了一些,以玉为底,以木为饰,在玉戒外面饰了一圈细细的木枝。但戒中所藏之物,无非是些草药、灵丹、法器,大多都十分常见,实在既不珍贵,也不特殊。
可若的确并无玄机,金不换那日为何会问起?
他脸色微沉,忽然问:“那日我们在锦官城外劫杀所得之物,确定都在这枚须弥戒中了,绝无遗漏了吗?”
一名瘦削青年出列,回道:“确然都在戒中了。只不过若说遗漏……”
陈规看向他。
那瘦削青年声音小了几分:“那日劫杀,我等在锦官城外交手,兵荒马乱,又不知他们所运之货到底多少,若有一些遗漏在了当场,或者被他们临死前藏匿在山林之中,也未可知?”
陈规回想当日情景,金不换那些人在他手中或许是精锐,但在从神都来的陈家人面前实在不堪一击,虽奋力抵抗,也没一会儿就被他们杀了个干净,仅有一少年逃了出去。若说这些人临死前藏匿货物,似乎不太可能。但他们当时只为杀人,的确并不重视他们所携之物,有所遗漏却是可能的。
他考虑了片刻,谨慎起见,先将此戒扔给了那名瘦削青年:“陈九,此戒先交由你来保管,务必不可离身。”
陈九顿时受宠若惊,以为自己得了重用,将此戒接过,只道一声:“是。”
但旁边有不少明眼人,看见这一幕心中都是冷笑:陈规乃是与山林中那些妖兽长大,别说是陈家,但凡是个人,他都不与之亲厚,从来是多疑的性子,岂会轻易对陈九这么个愣头青信赖有加?他分明是怕这须弥戒中之物或的确有什么古怪诡谲之处,唯恐自己日夜佩戴,受其损伤,这才交由旁人保管罢了。
然而陈九的确不懂,已将此戒戴上。
陈规便将桌上那只已经喝完水的老鼠捉了,放在手中,只道:“点上十个人,今夜再随我往锦官城外去一趟,我要查查究竟有无遗漏。”
说是叫他等上片刻,可金不换在病梅馆等了半天,连泥菩萨都睡了一觉起来,又到外头出诊了,也没见周满回来。
若非手下人来报说周满进了若愚堂就没出来,他险些要怀疑她是出了事。
直到下午日头西斜,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远处。
周满神采奕奕,进得病梅馆来,便道:“寄雪草的事有眉目了。”
金不换见到她先松了口气,对她所说的话却是一点也不惊讶,只问:“你把王氏拖下水了?”
周满顿时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他:“你可真聪明,这就想到了。”
金不换心道,我亲眼见你去堵那倒霉的孔执事,若连你目的何在都猜不着,那真是白认识这么久了。
他又问:“若愚堂那边愿意给我们寄雪草?”
王恕在边上,也看向周满。
但这时,周满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轻轻咳嗽一声,貌似不太好意思地道:“这倒没有。那大雪山上所出奇珍药草虽是三大世家共有,但一向是三大世家轮流掌管,现在轮到陆氏,若愚堂现在也没有寄雪草。”
王恕疑惑:“那你说的有眉目……”
金不换却是忽然想起她当时喃喃自语的那一句话,失声道:“你该不会……”
周满微微一笑:“但我说服了孔无禄,让他从若愚堂借几个高手给我。不要钱的打手都有了,还愁寄雪草不到手吗?”
饶是金不换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依然大感震撼:“带世家的人去抢世家!这种事,你周满干得出来也就罢了,那王氏若愚堂竟肯答应帮你?”
周满心中讽刺,我挟剑骨令王氏,他们岂敢不帮?
但面上却是笑道:“我可是王氏未来的客卿长老,说不准将来还能得那位传说中的神都公子重用,他们卖我点面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在剑门学宫中所显露的天赋,的确惊人。
金不换只是表达震撼,并非真的疑惑,只想:王氏选中周满,确有几分不俗的眼光。
旁边的王恕听得“神都公子”四字,却是向周满看了一眼,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苦嘲:自上回他托韦玄为王诰送上“生辰贺礼”后,若愚堂那边想必都知道了周满在他心中的特殊之处。如此相帮,未必没有向他示好的意思。只是他怎可能再回到王氏呢?将死之人,实无大用。韦玄等人筹谋再多,终究也只会落得镜花水月、一场空忙。
他轻轻摇了摇头,回拢思绪,只问:“寄雪草并非时时都有,你们要抢陆氏,行动定在何时呢?”
金不换也看向周满。
周满于是言简意赅道:“今晚。”
这答案可大大出乎了金不换与王恕的意料,实在是太快,让人太没有准备。
周满只好解释了一番。
自以自身安危迫使孔无禄就范之后,二人便商讨过接下来的行动。算她运气好,前阵子山上刚经历过一轮采摘,而作为三大世家之一的王氏,也曾掌管过大雪山,自然熟知药草运送的时间和路线。
孔无禄着人一查一算,正在今晚。
寄雪草三十年一荣,且还要受物候变化的影响,这一轮机会若是错过,下一轮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周满素来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辈,自然当机立断——
打劫趁热,就今晚!
周满解释完后便对金不换道:“眼下城中有不少陈家眼线,你若出去,目标太大,恐怕走不了几步便要遭人伏杀。至于菩萨……”
她看了一眼,笑道:“菩萨还是该供在庙堂上,打打杀杀的,不适合。”
这是客气话。
王恕那点子微末修为,别说他菩萨心肠打不了架、杀不了人,就算是和人打,那恐怕也是打不过的。
周满想得很清楚:“所以,今晚的行动由我与王氏去便好,你们在泥盘街等我消息。”
这是经过妥善考虑之后的方案,无论金不换还是王恕都无法有异议,纵使心中有几分担心,但料想此次有王氏出马,该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事实也的确如此。
孔无禄唯恐周满出事,在报过韦玄后,紧急从若愚堂调集了一队好手,足足有二十人之多,修为全在金丹以上,并依据以往对陆氏运药草路线的了解,制定了详细完备的计划。
当晚抵达打劫地点后,所有人黑巾蒙面,待得陆氏那运送药草的人马一来,便即动手。当时只听得下方一声惊呼,紧接着就全没了声息。大家动手极快,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大,因而只将所有人打晕,并不伤其性命,取了寄雪草后立刻离开。
至此,一切都十分顺利。
可孔无禄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当他们摘下面上黑巾,装作若无其事从锦官城内出来,才走没两步,竟迎面撞上了陈规并陈家一行十余修士!
这一时,冷月高悬在天,山林间却昏昧幽暗,两方人马在混着几声虫鸣鸟叫的夜风里相顾对峙,彼此戒备。
谁不知道近来陈家与周满金不换那一伙人的仇怨?
在这大晚上,荒郊野岭地遇到,实在是既巧合又诡异,双方看对方都觉得带着几分森然的鬼气。
尤其周满与陈规,隔了几丈远对视,神情皆是冰冷至极。
但若仅仅是这种情况,孔无禄认为还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只轻声向周满道:“周姑娘放心,陈家不过是宋氏附族,有我们王氏在,他们怎么也得掂量掂量,绝不敢放肆,轻易动你。”
陈规也的确如此想。
一来这周满虽与金不换交厚,但毕竟不是金不换本人,二来她颇有背景,对面是王氏若愚堂,且人多势众,即便要动手也不是今日。
他甚至退了半步,要让开道。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周满盯了他片刻后,竟回头向孔无禄以及身后所随众人看了一眼,似乎是估量了片刻,然后蓦地一笑。
霎时间,真是皎若明月、灿如春花!
她想也不想,提了剑,便化作一道虹光,朝陈规杀去!
陈规皱眉诧异,自是理所应当。
但在这一刻,真正惊呆的是孔无禄,整个人在看见周满冲出去之后,几乎化作石像,傻在了当场——
她干什么!
这场架根本不在计划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