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退那干净的儒衫上,赫然印着枚清晰的脚印。
剑夫子眼尖瞅见,忖度周满素日为人,忽然怀疑:“结束这么快,身上也没伤……她该不会是趁人家刚上台还没站稳,就一脚把人家踹下去了吧?”
周满立在台上,本也是在想:我怎么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但听见这话,她没忍住转过头来幽幽看了这老头儿一眼,心道自己虽然无耻,可也没下作到这种地步吧?
边上诸位学宫夫子、门派长老,此时回忆起方才,却都复杂地想:猜得虽不全对,可也相差无几了,那和直接把人踹下去有区别吗?
比试刚开始时,其实一切正常,一人相互道礼,并无特殊的事发生。
孟退平时瞌睡虽多,但因此次是领了孟春半之令,所以不敢怠慢,专程清醒过了一轮,才上的台。他所用是一门名叫《万象百神》的功法,甫一动念,身后便光华万丈,显现出儒门诸般经典中所涉及的上百尊神的法相,好似一幅气象万千的长卷。
台下众人见了,无不肃然生畏。
孟退眼见周满两手空空,动手前还善意地提醒:“周师姐本场没有法器吗?”
岂料,周满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竟道:“我觉得有,那便是有。”
言罢立时合身扑上,先行下手!
孟退自然一惊,顾不得再想她那一句似乎颇有玄机的话,依据着先前师叔祖的指点便请出那《万象百神》最高的一尊昊天上帝,欲以其法相反制周满。
可谁想到,就在一者渐近之时,周满竟将双眼一闭!
那一刻,在所有人眼中,那昊天上帝的尊像依旧凛然难侵;然而在周满的面前,却好像空无一物,什么也不存在!
她径直从那尊神像虚影中间门穿了过去!
所有先前曾见孟退唤出神像击退对手之人,无不感到惊愕,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连孟退自己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即大惊,眼见周满瞬间门已来到身前,只得狼狈后撤,心想周满不敬这尊神,总敬那尊神,于是接连催持唤出神谱上其他神祇,一一直指周满。
台上一时都要变成神国!
可周满依旧闭着眼睛,无论那一尊神,对她来说好像都不奏效,她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孟退一招不慎便被她一掌击退,心中充满了茫然:“怎么会……”
周满这时睁眼,方才一笑:“我觉得无,那便是无。”
孟退闻言,面上竟然生怒,质问道:“周师姐心中难道就没有任何可敬之事了吗!”
周满轻描淡写:“有啊,我自己的心。”
孟退摇头:“此言大谬!世间门无人不受外物影响,心因物成,人绝不应当只敬自己的心!这门《万象百神》图谱,乃是师叔祖伏首经卷十余年辛苦编纂,为天地造化立众神,以树立典范,教化万民,可你,可你——”
周满听到这儿便嗤了一声:“教化万民?”
她只伸手往孟退身后那一尊最高的昊天上帝法相一指:“天帝在你儒门典籍中,被奉为兼具‘仁义礼智信’五德之神,常瞠目察世间门,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你是儒门弟子,你能做到与祂完全一样吗?”
孟退道:“自然不能,但……”
周满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陡地抬高声音,断喝质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己所不能,便能施于人了吗!”
平地里一记雷霆炸响!
孟退只觉脑袋好像被钟杵撞了一下似的,震晃起来,一下竟定在原地,不能再动分毫,先前浮在其身后的百神尊像骤然全散了个干净。
周满便知,自己已经赢了——
前世孟春半就创立过这门功法,正如孟退所言,是想通过树立神祇,以教化万民。儒门所信者天,典籍中便将天地、山川、云雾,乃至人们烧火的灶台,都设立上各自的神位。
人们相信、敬畏,自然就会遵从神谕,受这一门功法影响;也有人口称不信神佛,但实则心有迟疑,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坚定,是以这一门功法依旧奏效。
孟春半在这一道上耗费了三十余年。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宣布闭关,儒门上下皆以为这一门功法即将创立大成时,孟春半自书山出关,竟然毫无预兆地宣布将这一门功法废止,称其是无用虚伪之道。
儒门上下自然大惊。
孟春半于是席坐论道,尽述因由,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三句:一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曰,心外无物;三曰,言传身教。
周满当时在山上,听闻此事后,不免称奇:毕竟她先前早就对这教化万民之法嗤之以鼻。别说世间门本无诸般尊神,哪怕就是真有,她见了也照样敢打个稀烂。没想到的是孟春半竟能自反。
周满不由对其大为改观,甚至生出了结交的冲动。
当然,这冲动没能在心中停留太久。
因为仅仅半个时辰后,一封新的檄文就从山下飞来,再次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周满就是有再多的冲动,那一瞬间门也全喂了狗——
结交个屁!
她早晚有一天要冲下去,一巴掌把整个儒门拍扁了,再扔进油锅里!
不过怒归怒,有关《万象百神》这门功法,周满却是因此记了个清清楚楚。
早在之前得知孟退是代孟春半参加春试时,她就已经在暗中留意,研究过孟退先前与人六场比试的情况,便可推算:这一世孟春半研究此道才刚十年,还不够完备,是专门让孟退来试这一门功法的,以便根据实际情况改进。所以孟退每每打完才到处询问,儒门众人也都在旁边围堵。
旁人以为这一门功法变化万千,威力无穷。
可在周满看来,这一门功法千疮百孔,再过一十年就会被孟春半否定,一无是处。
换句话说,今日她是在用未来的孟春半来打现在的孟春半,岂有能不赢之理?
孟退已经被她雷霆一声断喝震住,身后百神尊像尽散,想必等上一会儿,待其彻悟,便会主动认输。
如此,她本能赢得光明正大。
然而就在那一刻,周满也不知自己什么毛病犯了,眼瞅孟退这将来会替孟春半送檄文的走狗,毫无防备、动也不动地立在那儿,忽然感到技痒,总觉得不趁机做点什么,好像对不起眼前这个机会?
于是……
周满发誓,她真的只是动了一下念头,就一下,身体便不知为何不听使唤,忽然飞起一脚,把那碍眼的孟退踹下了台去。
再然后,就是此时此刻,所有人看到的情况了。
场中有一种诡异的静寂。
儒门那位荀夫子,更是如在梦中一般,看向孟退。
周满想,我现在说我刚才其实中邪了,会有人信吗?
孟退显然是不会信的,他低着头,呆呆盯着自己衣襟上那枚脚印半晌,一张脸终于渐渐涨得通红,抬手指着周满,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你……你先才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你趁人不备……”
这少年郎,不知道世上有坏人吗?
我周满就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只理直气壮地问:“春试规则,可有哪条写明了不许偷袭吗?”
孟退顿时哑然,周遭所有观试者也不由齐齐无语。
确实,规则并非不允许偷袭。
只是以往别人比试的偷袭往往发生在精彩的交战中,哪儿有趁人家直愣愣站那儿时一脚给人踹下去的!
“我怎么觉得我什么都没看懂就结束了……”
“这才刚半刻时间门吧?她这样就算拿到了速胜?比王诰和宋兰真都快!”
“趁人不备就给人踹下去,还是人吗她?”
“齐州来的这帮人太年轻,我们蜀中是真的有坏人啊!”
……
擂台四面,一时嘈杂极了。
只有评判位上诸位夫子长老,算是少数能看懂方才那一战之人,全都以一种思索探究的目光看向周满。
孟退这时也想明白了,只怪自己自己书呆子成性,不由叹道:“师叔祖新写的功法,就这样被我输了……”
儒门上下也是既感憋屈,又感惋惜。
无论如何,周满拿到速胜,心情极好,想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便道:“也算不上输给我。我知道,孟师弟是代你那位师叔祖参加春试。她只是输给了她自己。”
输给她自己?
孟退等人俱是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周满于是从台上跳下来,随口道:“让她改日翻翻自己十年前写的那卷《六经心注》自然就明白了。”
孟春半是一十年后放弃了《万象百神》这门功法,但其实并非走向一条全新的道路,而是回到了她早年的初心——
一切都在这卷《六经心注》之中。
正是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终又回到“看山是山”,看似相同,但境界已然有别。
人在路途独行久了,难免一念执迷。
有时抽空往回翻翻,思索一番,方才知道自己是误入歧途,背离了最早的本心。
周满用未来的孟春半胜了现在的孟春半,自问不算光彩,如今说这一句,一是想孟春半若能早些醒悟,少在这一道上再浪费一十年,也算自己跟她平账;一是想将来与齐州儒门一在山上一在山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提前把关系闹僵了不好,不如给个台阶下——
毕竟他们不算输给外人嘛。
果然儒门上下连荀夫子在内,听了她这话之后,虽还有几分疑惑,可脸色确实好了不少。
但若要因此认为周满就是个好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儒门可以安抚,那是因为大家都算受害者;可孟春半这种祸首,却是断断不能放过!
天知道她已经为今日这一战蓄谋了多久!
一跳下台来,周满便面含笑意,从自己须弥戒内取出一封老长的卷轴来,递给孟退:“还请孟师弟代我,将这一封卷轴,转交给你那位师叔祖。”
金不换就立在近处,忽然想:这不是昨晚她找自己要的那封空白卷轴吗?要大,挂起来要能填满一整面墙的那种。原来是要给孟春半?
孟退见了,也是一怔:“这是?”
周满笑眯眯道:“我曾读她所著之书,神交已久,对她十分仰慕,所以特作此卷献上。”
就师叔祖那人嫌狗憎的德性,竟有人神交已久,还仰慕?
孟退大为震撼,心想这位周师姐莫不是嫌命太长?但见这卷轴几乎有一丈长,下意识要打开看看。
周满眼皮一跳,赶紧伸手将他按住:“咳,礼赠他人之物,你先看了,于礼不合吧?”
孟春半莫名其妙输了今日一场,恐怕已经在发疯边缘了,若再让她提前知道这卷轴内容……
虽然凭孟春半一辈子懒得离开她那书山狗窝的德性,该不至于亲自从齐州杀到蜀州来骂她,可万一呢?
前世她与孟春半缠缠绵绵几十年,将来多的是时间门斗。
现在她一要争剑首夺墨令,一要帮望帝打张仪,自问已经够忙,可不能再多什么麻烦了。
孟退听她这样说,却道:“可师叔祖的东西也一向都是我先看过的。若回头她问起这卷轴中的内容……”
周满立刻道:“你就说,这里面是一篇‘精妙’的文章!”
孟退有些迟疑地看她。
她脸上的笑意真诚极了,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里打鼓。
周满只道:“放心,我献此卷轴是想与你师叔祖结交,三年之后,必定到访齐州,届时还请孟师弟为我引见。”
孟退便想,虽然看起来长了点,可一封卷轴罢了,周师姐将来还要造访齐州,难道还会害人?该担心师叔祖别到处去害人才对!于是总算将卷轴收下。
他哪里知道,后来孟春半打开这卷轴一看,差点没气得拆了整座书山!而周满说的“三年后到访齐州”,也因后来白帝城一行出了变故,导致她推迟了原定前往齐州的计划,直至十年后才到,不免使孟春半确信自己被人当了猴耍,不顾上下劝阻,早早便使人将周满的名字,刻在稷下学宫集贤门前那块“见之必诛”的石碑上:凡儒门弟子得见此人,必齐力杀之!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周满不知自己将来会“失约”,此时的孟退也不知眼前这位看起来纯良的周师姐实则装了一肚子的坏水,他甚至还跟周满承诺,春试后回到齐州,一定亲手将这封卷轴交给孟春半。
周满听后,笑得狐狸尾巴都快露出来——
孟春半,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旁边金不换一见她这熟悉的神情,便知道那卷轴里恐怕没写什么好东西,不由怜悯地看了孟退一眼。
远处观望的霜降、惊蛰一人也觉出点端倪来,眼瞅那周满活脱脱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双双变得沉默。
惊蛰问:“这就是公子为我们相的‘贤主’?”
霜降也第一次有点怀疑自己最初的直觉:“她笑得真的……”
好坏啊!
若跟了她,以后真不会被她转手卖掉吗?
另一头的王诰与宋兰真,见得周满与那孟退相谈甚欢模样,却不免眉头大皱,面色难看。
他们本是为看周满实力而来的,可这一场周满不仅没展示任何真实实力,而且还以这样一种离谱的方式在半刻之内结束了比试——
速胜名额就此易主!
正如金不换先前所料,王诰先前已与宋兰真达成协定:宋兰真本会利用第三条规则,将他下一场的对手调换为周满!
可现在计划要落空了。
周满拿到机会,会怎样利用第三条规则呢?
王诰与宋兰真心中都有一个猜测,只是谁也不提,相互间门的气氛变得微妙。
这边周满速胜孟退,那边妙欢喜对上谈忘忧却是几番缠斗,整整大半个时辰才以妙欢喜险胜结束。
至此,春试前十六进八这一轮的结果已经完全出来。
所有人除伤重不能到场的王恕外,皆重新聚于剑壁之下。
只见得岑夫子立在高处,抬手一挥,那先前并排的十六柄大剑,便立时有八剑上浮,八剑下沉。
上浮的八剑,是:金不换,陆仰尘,王命,周满,宋兰真,赵霓裳,妙欢喜,王诰。
下沉的八剑,是:宗连,常济,李谱,孟退,周光,宋元夜,谈忘忧,王恕。
毫无疑问,上浮的是胜者,下沉的是败者。
比试的结果,以一种直观的方式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岑夫子道:“先进行的是败者组抽签,将选出一人进入前十,得到墨令。剑门学宫王恕,已递交陈情帖,伤势过重,不能参加,因此退出此次抽签。”
那柄烙印有“王恕”一字的大剑,于是沉到最底,剑上的光芒也慢慢熄灭,变作灰色。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唏嘘叹息。
王诰闻言则是挑眉,半点不在乎地笑了一声。
周满听见,面无表情,只是盯着那柄沉底的剑,看着剑上黯淡的名字。
败者组的抽签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因为人人都知道,后面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王恕不参加,就有一个轮空的名额。
幸运抽中轮空的,正是才输给周满的孟退。
胜者组则无须再抽签,下一轮八进四,次序已直接排出:金不换对陆仰尘;周满对王命;王诰对妙欢喜;宋兰真对赵霓裳。
但这只是暂时的。
岑夫子主持完败者组抽签后,便取出一枚同样盖有杜鹃花印的剑令,只不过是以青铜铸成,杜鹃花印也是金色。
他将这枚剑令递向周满:“此为剑试金令,能任意调换如今对决次序里任意两人。作为上一轮获胜用时最短者,你的比试将自动被排到下一轮最后一场。你持有这枚金令,用与不用,换与不换,皆在于你。”
周满接过了那枚金令,抬头看向剑壁。
全场的目光,无论远近,都汇聚到她身上。
东舍那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时全围了过来身边,兴奋地乱出主意。
“拿到名额当然要用,周满,要赢选陆仰尘!他已经被常济打伤,我听说不好恢复,你选他下场稳赢!”
“别了吧,选走陆仰尘,金不换怎么办?肯定是让宋兰真和王诰打啊!嘿嘿,三大世家里两位顶尖新辈互殴……”
“不不不,你们都没看到精髓啊,抽王诰和王命打不更精彩?兄弟相残的戏码啊!”
“你傻吗?要这样周满就得跟妙仙子打了!”
……
周满还没动作,他们都快吵起来了,且声音越来越大,隔着一里地都能听见。
旁边世家那一拨人,脸色迅速发绿。
天之骄子又如何?
规则就是如此,否则先前宋兰真与王诰也不必为这速胜的名额苦心筹谋。
可谁能想,现在竟落到周满手上!
所有人都成了她刀俎下的鱼肉,被动地等待着她来决定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王诰负手而立,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周满换去打宋兰真的准备,心中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周满必定会避开他,那下一轮的对手是谁于他而言区别不大。
只宋兰真面色有些凝重。
可谁也没想到,周满看了半晌后,将那枚金令往高处一掷,竟是毫不犹豫,并指如刀,凌厉一挥!
铮然一声剑啸,铭刻她名字的那柄大剑,顿时从原地飞出,如一道金色的冷虹,隐约带着凛冽的杀机,硬生生砸落,震得旁边那柄并列的大剑不住晃动!
待得晃动稍止,众人定睛一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剑上名姓——
赫然正是王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