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恒
第二日朝华起身时帘外雨还未住。
甘棠捧着铜盆进来,就见朝华坐在床上对着窗外雨丝目露笑意,也跟着笑问:“姑娘大早上就这么高兴?”
朝华披衣起身,嘴角微翘:“和心园这会儿肯定堵了水渠在放小鸭子。”
甘棠笑了:“我掐指一算,今儿是不会放小鸭子了。”
朝华指上刚沾了桃花白雪膏子净面,听到甘棠这么笃定,立时就知:“纪叔又送东西去了?”
“一大早送去的,夫人还没醒呢,巴掌大的一只小猫就送到她被窝里了。”甘棠伸手比划着,“装在结彩的小篮子里。”
不用想都知道真娘看见小猫会多高兴。
朝华眼中笑意涌动:“让人看仔细,别叫猫挠了人。”
“那可不易,夫人抱着猫儿谁也不许碰。”
芸苓引两个婆子抬膳盒到明间摆饭:“这个茯苓软香糕和藕粉野菜小饺是夫人昨儿夜里就点下的,姑娘快尝尝。”
“老爷那边两道各送一份,纪管事那边原样办了一桌。”
藕粉做皮晶莹剔透,野菜只是零星点缀,一眼就看见里面裹的虾茸和笋丁,咬一口鲜味四溢。
朝华饭量不错,吃了一碗燕窝粥又把膳桌上每种点心都尝过才撤了桌子。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往书房去对账。
纪恒早已经等在书房中,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石青色直裰,眉浓眼深,只看样貌就知心志坚毅。
书房正面墙上挂着整面墙的水墨山水挂画,两侧书架一侧是经史子集,一侧是历年账簿收支和家中人员明细。
屋宇精洁,花木扶疏,是朝华平时管家办公的地方。
长案上已经垒叠着今年春天的帐目名细。
容朝华一到,纪恒便搁下茶盏:“给三姑娘请安。”
“纪叔一路辛苦。”容朝华说得真心实意。
纪恒是母亲奶兄,又是陪房,一直为母亲打理嫁妆产业。自容殷两家成婚那日起,父亲就不曾过问过妻子的陪嫁产业。
后来母亲沉疴,大伯母楚氏曾特意见过纪叔一次,向他说明白殷氏的嫁妆往后全是朝华的。纪恒那时便道:“大夫人既掌家理事,就派个管事对对账目罢。”
楚氏确是有这个意思,她既要提防府里下人们欺负朝华,又要敲打殷家跟来的陪房,莫要趁着主人病重就贪墨产业。
既是纪恒自己提出来的,楚氏便趁势派自己的陪房心腹去查账目。
朝华那会儿虽只是个四五岁的女童,已经能分辨得出真心假意,她知道纪叔对母亲的病情十分关切。
他每隔三日都会给殷家写一封信,先念给朝华听再送去殷家,殷家的来信一半送到了容家,一半送到纪叔的手中。
女儿生了这样的重病,女婿一家便不能全然相信了。
舅舅更是来信吩咐纪管事,说若是妹妹的病情实在“凶险”,就把母亲送回去。
殷家宠爱女儿,给的陪嫁产业已经很丰厚。
在纪管事手中将这些产业整合,以田养蚕,缫丝织绸,不过五六年的功夫,泺水泮水已经全是殷氏的蚕庄茶田。
江南最赚钱的就是这几桩生意。
楚氏阖上账目,欣慰道:“真是个能干得力的,他若忠心,那朝朝得一臂膀。”
等到朝华十岁开始学着看账管家时,楚氏说:“纪管事在外独挡一面,又这么有能为,这样的人只靠原来那点旧恩是留不久的,要他甘心当这个管事,还得恩威并施。”
楚氏的意思,是早该择殷氏房中自小跟到大的忠心丫头,嫁给纪管事为妻。再选几个纪家人补进来,男的当差,女儿就跟在朝华身边当丫头。
“既是提携,又是体面。”
容朝华回去便问唐妈妈:“纪管事为何这些年都没娶亲?”
唐妈妈回忆:“早些年在殷家时,就说要娶亲的,他哥哥早早成婚了,只有他说是个风性子不肯定下来。”
“后来也曾想过把姑娘屋里的大丫头配给他,倒不是为了旁的,是姑娘屋里的丫头,模样性情不肖说,个个都是理事能手,可他不肯要。”
既不是纪管事所愿,朝华思虑三日,大胆作主把纪恒的身契还给他。
楚氏听说的时候差点仰倒:“这事你问过你父亲没有?”说完才想到问过了三弟也不会管,楚氏一面摇头一面叹息,“朝朝,你这跟自断臂膀有什么分别?”
朝华取出文书:“纪叔除了奴籍,依旧是大管事。”经他手打理的产业,每岁分花红给他。
立下文书之后,往前数三年的花红也一并补给他。
纪恒向来持重,在看到容朝华亲笔写的文书条目时,半晌不言,许久感叹一句:“三姑娘跟……跟夫人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容朝华不语,她的性子怎么能同母亲一样?
容家和殷家两家教导族中的女儿时,或多或少都会提一句“别像那个殷氏”。殷家因出了这样一个女儿,舅母对表姐妹们的教导更严苛。
舅母在的那半年,不止一次告诉朝华:“朝朝,要跟你大伯母好好学,知不知道?”
意思是千万别学她母亲!
为权为钱为儿女都好,不要为丈夫为情爱。
人人都将朝华视作一棵必会长歪的树苗,时时提点她不能长岔一处枝节,她是绝不能跟母亲一样的。
此刻纪恒坐在山水云纹椅上,二人还像朝华初学看账本时一样对坐回事,盘账。
“春耕已过,去岁年末订的三十架大花楼运到了,分别置在泺水泮水两处庄上,从金陵城里请的挽花工织了两种新花色,请姑娘过目。”
蚕庄丝坊中原来就有二百来台小织机,新出的大花楼一是造价贵,二是挽花工人工贵,添了二十台花楼和挽花工,费了一个冬天调-教,终于有了像样的成品。
纪恒取出一张织机图,朝华接过一看,起名花楼还真像楼阁的样子,人能踩着木阶爬上去。
“上下两层,挽花工坐在上面,织工坐在下面,二人合力织锦。”
“等这批工人做熟了,这样的大花楼再陆续添上。”
云锦妆花一匹千金,比原来的养蚕织绸的利润丰厚得多。
新织出的两件样品,一件是玉色二金色柳叶纹的,一件是银红三色金百蝶穿花纹的。
两个丫头取过料子展开,外头雨停了,但天还阴着,这两匹料子一展开来,只一点天光就映得金彩交辉。
“咱们南边的花样精细些,这个花色销往京城去,价钱还能再提三成。”
“今岁春气较往年要暖,采茶的日子要比往年早,过几日我去茶田巡视。”
“纪叔辛苦了。”虽说有一年的年收花红在,但纪管事也确是劳心劳力,没有片刻怠慢。
“这几年风调雨顺,生意做得十分顺当,姑娘只管放心。”纪恒因常年在外,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大几岁,显得更可靠,“两个小的也跟了我几年,等姑娘办大事的时候,他们俩跟一个或跟两个都成。”
纪叔已经提前替她训练好了新管事。
这些年她和母亲能在容家别苑享受这样的生活,除了容家三房的年例,父亲的私产之外,一半也靠母亲嫁妆的出息。
容朝华就是早早明白,才会放良了纪家一家。
“这些事交给纪叔,我从来都很放心。”
容朝华目光清正,望着纪管事时像望着一位可以信赖的长辈:“我有件要事托给旁人都不行,只能托给纪叔。”
纪恒一听立时肃然道:“姑娘请说。”
“纪叔出去这些日子,有位父亲故交的儿子上门请教文章,父亲怜他父母早亡,无亲无旧,留他住下了。”
纪恒听得认真,朝华话刚说一句,他就已经听明白了。
容朝华大方说道:“父亲有意相看,我想请纪叔查一查他。”
说这话时,她脸上一丝闺阁女儿的羞赧都无,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笺,笺上写着沈聿的姓名籍贯。
纪恒接过纸笺,他没想到容朝华会把话说得这么透,严声道:“姑娘放心,这是头等的紧要事,我会亲自去。”
说着看了一眼纸笺:“衢州不远,两三天路也就到了,我亲自去,姑娘暂且等待几日。”
“多谢纪叔。”
二人说完了正事,容朝华起身要走,又看案前的织锦,对甘棠道:“一并收着,送到和心园去。”
这两种都是母亲会喜欢的花样子。
朝华过来,真娘没在门上等,一行人还没走进屋内就听见一片笑声。
“都不许动,就让它磨爪子。”
朝华掀帘进屋就见一屋人都看着那只奶猫,真娘趴在罗汉床的踏脚上,整张大床都成了小猫的天地。
那小东西巴掌大,正拿罗汉床上的花绣引枕磨爪呢。
冰心要赶猫,被真娘喝住:“这是猫儿天性,别吓唬它,就让它磨。”
小猫磨了两下爪,又缩到床桌下,只探出半个脑袋四处张望。
仿佛知道这屋子里是谁作主,张嘴冲着真娘神气活现的叫唤了一声:“咪!”
“哎!”真娘连声答应,“快来快来,玩这个球来。”床上滚着一床的珍珠彩球和金银锞子。
真娘看它一会儿拍珍珠,一会儿又踢金球,还什么都想啃上两口,万分担忧道:“它牙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会不会把牙给磕了?”
又着急让丫头把这些玩意儿都收起来,手里捻着熟虾喂到小猫的嘴边。
容朝华站在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真娘。”
真娘猛然回头:“阿容!你什么时候到的?”她脸上红扑扑的,眼中满是光芒,指着小猫让朝华看,“你瞧!”
“瞧见啦,我还没进门就听见热闹了,哪儿来的?”
“小纪哥出去收账,半路上捡到的,他哪能养,就送进园子来让我养。”真娘脑中,她虽待嫁,娘家已经将嫁妆和管事都给了她。
“阿容姑娘快来管管罢,咱们姑娘早膳就用了一口,光围着这猫打转呢。”冰心玉壶管不了这猫,一个沏茶一个拿点心送上来。
容朝华一听就蹙眉:“玩归玩,怎么不好好吃饭?猫这东西一日要睡足七八个时辰的,它睡醒了再跟它玩。”
话还没说完,小猫吃饱了,在床桌底下团成个桔子,还把脸藏在爪子里。
真娘脸贴在垫子上,从桌缝中看小猫果然睡了,拉着容朝华坐到罗汉床上:“方才不觉着,这会真有些饿了。”
扭身吩咐冰心:“叫小厨房用一啜鲜当汤底,烫一小锅翡翠丸子来。你们几个饿不饿?干脆烫两锅来,大家一快儿吃!”
一屋子丫头都在笑。
真娘热得额间沁汗,自荷包中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扇,朝华一看扇面就知道是父亲的亲笔。
“你说小猫起个什么名儿好?”她把住小扇,一面因想不到名字苦恼,一面又轻声问朝华,“阿容,家里到底给你相看没有,怎么待你这样不上心?我要是你正经嫂嫂定要问的。”
可她还没嫁呢,怎么好问未来小姑子的婚事。
朝华莞尔,她习惯了真娘这样天一句地一句,偶尔她在父亲面前若也这么东说一头,西说一头时,父亲便会笑得极开怀。
“家里已经在替我相看了。”
“什么人?”真娘伸手搂住了朝华的肩,几乎是脸贴着脸,“你悄悄告诉我。”
“姓沈名聿,衢州人氏,今岁科举。”
真娘仔细听着:“今岁?那不就跟三哥同场?我这便写信给三哥,叫他与这个沈聿好好结交,查查他的底!”
“你等着,我必让三哥把这姓沈的从头到脚查个透!他若敢不尽心,我可不饶他!”
朝华心头微颤,她不曾想过有天母亲真能过问她的亲事,轻笑出声:“好啊,那就托给真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