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向来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被亲生爹娘抛弃荒野的女婴,既没有被野狼野狗拖走吃了,又没有饿死冻死,还被上山打猎的义父捡回去,从此有了个家。
被捡回去的时机正好,不早不晚。
“小满”这名字也好听。
她七岁在私塾旁听,响亮报上自己大名时,“小满”两字在满屋子的“狗蛋”,“铁柱”里仿佛一股清流,私塾先生眼前一亮,连声称赞,“好,好。”
先生摇头晃脑吟道,“儒家经义忌不满,又忌太满。‘小满’者,满而不损,刚刚好之意。给家中的女孩儿起如此好名,小满呐,你父亲可是秀才出身?”
应小满老老实实说,“我爹不识字。”
先生一愣,“不识字,如何取得这般好名字?”
满屋小子们哄然大笑。乡下村子知根知底,小子们七嘴八舌道,“因为小满是她爹山上捡的。”
“捡回来那天刚好是小满节气,就起名叫小满。”
“差两天就是芒种。要是她爹在芒种那天把她捡回来,她就得叫芒种。”
先生一口气噎得上下不得,怒喝道,“旁听的小丫头站在屋里作甚,出去外头站着!还有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小子,让你们接话了么?接着背书!”
满屋响起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响里,应小满从兜里抓了把山核桃,双手捧去先生桌上,乖乖站去外头窗下旁听。
义父家里穷。出不起束脩。
先生学堂规矩严,不收女娃娃。
但乡里渴学又没钱的男娃女娃站在私塾窗外头一溜排,旁听整个上午,屋里的先生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赶他们。
应小满虽然没正式上过一天学堂,但千字文自小背了个囫囵,磕磕碰碰也能读几篇诗词。
义父体格壮得像头熊,可惜瘸了条腿,不常去深山打猛兽,外山打猎的营生勉强能糊口。
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义父念了几百遍“等存够钱,给你和你阿娘一人扯一身绸缎衣裳”,年年岁岁过新年,始终没能存够钱,她和阿娘始终没能穿上绸缎衣裳。但爹娘疼她,没绸缎衣裳,年前咬牙扯两尺新布,她穿一身新布衣裳也能喜气洋洋过年。
乡里百来户人家,爹娘嫁女儿、卖女儿的事年年都有。应小满长到豆蔻年纪,出落得远近闻名,提亲的媒人、张罗采办的牙婆几乎踏破门槛,百里外的镇子上都有大户托人上门拐弯抹角地问。
义父鼓起一身腱子肉,提起门栓把人一律打出去,怒喝,“自己睁开狗眼看看,配不配我家小满?”
乡里议论纷纷:“应家当家的是个心思大的!”
“连开布庄的东家都看不上,存心要把他家女儿献给城里贵人!”
闲话归闲话,应小满长到十四五岁上,初见的人往往看呆,人人都觉得镇子里的几家大户确实配不上她了。
然而天下诸事大抵是此一时彼一时,好运气实难持久。
应小满长到十五岁这年,义父生了场重病,药石难医,黑熊似的壮实身板眼看着瘦下去。
到了冬天时,义父的病情越发不好了。这天强撑着病体起身,挥舞门栓愤然赶走上门提亲的吴员外家的媒人后,义父吃力地扶着门喘息,胸腔深处仿佛破洞的风箱,呼啦啦地漏气。
“这处不能待了。”义父站在新砌没两年的三间瓦房院子当中,目光却越过了四野落雪山头,遥望向山峦尽头的北方,“等我不在,留你们孤儿寡母在乡野里,容易招虎狼。”
义母抹着泪说,“你歇着!我去灶上炖只鸡。你好好喝碗汤,发身汗,明早病就好了。”
义母的背影乍离开屋里,义父立刻吩咐说,“小满,关门。我有重要话说给你听。”
应小满吃惊地关门。“什么事要瞒着阿娘……”
“喊义母。”义父严肃地说,“这么大了,还喊什么阿娘!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父母的。我不是你亲爹,只是你义父!记好了。”
义父生气起来,声响隆隆的在瓦房里回荡。应小满耳边震得嗡嗡的,却早习惯了,乖巧地坐在土炕边,“义父要说什么。”
义父满意地一点头,把炕头的瓷枕头搬来,揭开覆盖布套,伸手进去掏了半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雪白纹银。
应小满骤然一惊,失声说,“爹你竟然背着阿娘藏私房钱!”
义父当即咳得几乎吐血。
捂住胸腔剧烈咳了半晌,愤然说,“不许……咳咳,喊我……咳咳!不是……”
“义父!”应小满知错立刻改口,替义父拍肩安抚顺气的同时委婉说,“义母她老人家虽然不喜欢你藏私房钱,但钱太多了,义母还是会欢喜的。咱们告诉她罢。”
义父又露出欲吐血的表情,愤然道,“不是私房钱!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
他招呼应小满坐近,指着银锭道,“这五十两银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人保管。如今银子还在,人却……唉,早不在人世了。”
义父盯着窗外光秃秃覆雪的山头,露出罕见的怀念伤痛的表情,再次叮嘱说,“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若她知道了,这五十两银必然被她拿去办丧事。我死都死了,何苦糟蹋钱!阿满你拿着,等丧事办好,我入了土,安顿好你义母,你揣这五十两银替义父去一趟京城。”
应小满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抢先一步落下来,滴在土炕上。
她忍着哽咽说,“去京城做什么,投奔亲戚么?眼下才入冬,路不好走,等开春我们再做打算罢。”
义父冲她咧嘴笑了笑。
他长得又黑又壮,面相凶恶,乍看确实像山里的黑熊,如今人重病中,笑起来比平日更不好看。但看在应小满的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义父更和善可亲的笑容了。
义父抬手替她捋了捋满头柔顺秀发,把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塞进应小满手里,说,“义父等不到开春了。”
棉布帘子从外掀起,义母捧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裹着满身寒气进来,迭声说,“快点趁热喝汤,再多吃点肉。看看你瘦成啥样了。”
义父接过鸡汤,问土炕边上坐着发愣的应小满说,“我交代的话都听清楚了?听清楚回自己屋里歇着。”
应小满低头抹干净眼泪,怀揣着五十两银子回自己屋。
*
第三天清晨时,应小满被一声急促的哭喊惊醒,披衣冲去隔壁屋里,义父躺在土炕边上,人已经在倒气了。
义母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瘦小的肩膀紧抱着义父,无措哭喊,“小满她爹!小满她爹!”
应小满扑上去,两人合力把义父沉重的躯体扛回炕上,狠掐人中,义父悠悠醒来,强撑着一口气,在昏暗晨光里紧盯着应小满,嘴唇吃力闭合,“抱——抱——抱——”
应小满哽咽一声,含泪上前抱了抱义父。
义父大急,露出“你这伢儿可别给老子忘了”的眼神,瞪眼憋气,艰难吐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旁边的义母惊愕地瞪大了眼。
应小满哽咽着应下,“小满记得,办好丧事,立刻去京城报仇。义父你安心走罢!”
义父舒心地长吐出口气,安心闭上了眼。
*
义父虽然是不识字的山野猎户,实在是个大智若愚的清醒人。
他自己果然没能熬到开春。
应家失却了顶梁柱,果然立刻就招来豺狼虎豹。连头七都没过,应小满身穿重孝麻衣还在跪灵堂,应家就来了一波认亲的人。
“我的孩儿啊。”六七个陌生面孔不请自来,有男有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当先闯进灵堂,干嚎着就要抱住满身缟素的应小满。
“应家男人凶得很!他在的时候,娘不敢上门认你。现在他家男人走了,娘终于敢说出口了。小满我儿啊,我是你亲娘!你可不姓应,你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娘想你许多年啊。”
义母哆嗦着嘴唇,扶着香案起身,“你们什么东西,我家男人不在了,你们这些腌臜货就敢来混闹?我们应家把小满从两尺长拉扯到这么大,十五年从没见过你们!小满是我家女儿!”
来人里走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不在乎说,“我是小满她大伯!小满是你家抱养的,你家男人死了,也该我们张家把小满领回去了。给你家两匹布,十斗米,算补偿这几年养孩子的开销。小满过来,这里不是你家,跟大伯回咱家——嗷!”
灵堂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两边争执的时候,应小满不声不响过去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两尺门栓提在手里,一门栓敲在便宜大伯的膝盖骨上。
沉重风声伴随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灵堂里吵吵吵嚷声瞬间消失。
便宜大伯当场捂着膝盖跪在地上,边哭边嚎,“裂了,裂了!”
“跪下就对了。” 应小满提着门栓,挡在义母前头,
“跪下磕个头,饶了你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我放过你另一条腿,找人拿担架抬你回去,养一养还能走路。”
闯进来的六七个男人女人俱露出惊惧呆滞的表情。
他们面前身穿麻布重孝的少女,瞧着像朵雪白纤弱的茉莉花,手里却提二十斤重的沉重门栓,仿佛耍长枪般,手腕轻轻松松转了两圈,门栓两边包的铁皮晃出明亮亮的虚影。
“山头对面村子的张家人是罢。你们只听说我爹凶得很,现在我爹没了,应家剩我们母女两个,觉得好欺负。你们大概没听说过——我八岁起就跟我爹去山里打猎了。”
“过来挨个跪下磕头。磕得好,饶了你们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磕得不好,担架抬回去。”
*
等头七过后,义父入土为安,应家母女收拾包袱细软,把屋子锁起,没有告知任何人,悄然离开了生长多年的小村落。
义母眼角噙着泪花,回头留恋地看了一路自家的三间瓦房和篱笆小院子。
“伢儿,咱们去京城干啥。”
“爹说报仇。”
“仇家是哪个?”
“不认识。从前没听说过。爹说是京城的狗官。”
“别听你爹的。人都入了土,报个锤子的仇。这里待不住了,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爹了。阿娘放心,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顺便把仇报了。”
义母愁得叹气,“连仇家都不认识,千里迢迢的,怎么报啊,多大的仇……“
应小满掂了掂怀里的五十两银,又摸摸骡车上的整袋子米粮,靠在阿娘温暖的肩头,抬头望头顶冬天难得的暖日头,觉得前路如果都像今天这般平顺,去遥远的京城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知道仇家的姓,还知道仇家在京城当官。
义父不识字,和她当面口述说,仇家姓:“yan”,仄声。
义父说,仇家是个大族,在京城世代做官。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官,是心里蔫儿坏的文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总之根在京城,姓又不常见,姓yan的大族容易找。
只不知是燕子的燕,还是大雁的雁,亦或是砚台的砚。
应小满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如细竹的羸弱书生形象。面目模模糊糊,想来大抵是戏文里白脸反角的奸猾相貌。
她暗自琢磨着。
入京报仇,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也就一门栓敲下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