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来,满树垂丝海棠轻轻摇晃,大团海棠簌簌而落,犹如一场缠绵的春雨。
空气中弥漫着这个时节特有的香味。海棠花砸落在姜青姝的帷帽上。
姜青姝静立在那棵树下,抬起头,娇蕊花瓣沿着帽檐滑落,落在她的肩膀、袖口、裙裾间,更添一抹说不清的姝色。
“喂。”
她仰头扬声道:&34;你刚刚说什么?我怕你跟踪我?&34;
张瑜笑:&34;不是吗?&34;
她瞧树上那少年一眼,&34;当然不是,我才没有这么胆小。&34;
张瑜眉梢轻快地一扬,被佳人直接否认,也丝毫不觉尴尬,反倒嬉笑道:“看来我低估你了,是小娘子身娇体贵,本就走不快,竟和乌龟有的一拼。&34;
“……”
这人,嘴也挺会讽刺的。
姜青姝明明是在故意等他,此刻却偏不承认,听他这样说,眼珠子极快地一转,点头道:“是呢是呢,那小女子继续慢吞吞地走我的路了,侠士请便。&34;说着便要继续离开。
那少年见她真不奉陪了,反倒“诶?&34;了一声,诧异道:“你真不留下来跟我说话?”
她轻哼,语气嘲讽,嗓音清脆:“我只见过猴子挂在树上不下来的,我才不跟猴子说话。”
张瑜:&34;……&34;
又来了又来了。
这小娘子上回说他猴子翻墙,这回说他猴子上树。
&34;好吧,那我下来。&34;这少年撑了个懒腰,然后微微坐直了,从树上利落地一跃而下。
霍凌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护住姜青姝。
少年落在二人面前,高束的马尾在身后轻快地甩了甩,漂亮的眼睛凑近俯视着她,“那这样呢?你还要同我说话吗?&34;
霍凌眉头紧皱。撇开此人的身手不谈,他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随性、太散漫了,一点该有的礼数也没有。
还有……怎么可以这么跟陛下说话?
姜青姝此刻隐藏身份,倒也不恼此人的无礼。
她抬头望着少年逆着光、却极为明媚漂亮的脸,一边心道这张家兄
弟果真是祖传的好看,一边故作矜持,不紧不慢,&34;姑且可以。&34;
她语气高傲,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像只骄傲又漂亮的小孔雀。在张瑜眼里新鲜极了。
张瑜眼睛一弯,“那我们可以认识了?”她道:“我说过,想知道我是谁,你猜猜看。”
张瑜抱臂围着她转,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不紧不慢道:“观小娘子衣着,看似朴素,实则绣纹低调华美,举止镇静,谈吐不凡,雇得起身手不错的护卫,又在这大街上行走自如,难道家中是做官的?&34;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笑盈盈地说:“我排行老七,是家中幺女,家人疼宠,故而吃穿住行都极为优待。&34;
“既然行七,那叫你七娘如何?”
&34;嗯?&34;
她微抬眼尾,身边的霍凌眉头皱得更紧,那一声“放肆”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34;别误会,我可没别的意思。&34;
张瑜笑了一声,很是坦然地解释道:“既然你我都想隐瞒身份,自然要先要彼此有个称呼,唤闺名太唐突,那便叫你七娘吧。&34;
说着,他又非常流畅地自我介绍起来:“在下家中行二,同理,你可以叫我二郎,也可以叫我的小名阿奚,我阿兄就是这么唤我的。&34;
阿奚?
奚者,奴也。
姜青姝知道古人素来有取个贱名作小名的习惯,也有好养活之意,何况张氏兄弟幼时本为奴籍,不过……对不熟的外人说,是不是太大方了点儿?
这人还真是个社牛…
她浅笑道:“好啊,阿奚。”
张瑜的耳根一下子红了。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
心底却直犯嘀咕——他方才故意说自己小名儿逗她玩,听说这京城的小娘子都最讲究礼数,不应该只是礼貌克制地叫他“二郎”吗?怎么还真叫他阿奚了。
不过……
她的声音真好听。
比他阿兄叫他时温柔多了,阿兄每次唤他,语气皆是一成不变的平静淡漠,总让他怵得慌,以为自己又闯什么祸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她不害臊,那他还害羞什么。
张瑜故作沉稳地应了一声:“那我们就算认识了。”随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34;时辰不早了,我知道有个不错的酒楼,七娘要不要赏个脸同去?顺便……我们说说王楷的事。&34;
这个时辰,姜青姝该回宫了。
但她的确对张瑜很感兴趣,便在心底斟酌利害,霍凌想提醒陛下,张瑜却慢悠悠看了他一眼,提议道:“你的护卫既然受伤了,不如让他先回府上包扎,等会再来酒楼接你。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34;
谁知话音一落,霍凌心跳骤快,想也不想就开口拒绝:“不行!”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张瑜双手抱臂,挑眉道:“你这护卫,倒也忠心,都伤成这样了还寸步不离。”姜青姝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霍凌。
霍凌睫毛颤了颤,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感受到女帝疑惑的目光,极快垂首,慌乱地掩饰眸底的神色,嗓音压低,“对不起……是属下方才失礼了……&34;
姜青姝只当这小将军性子内敛害羞,今日可能是太担心她安危了,才会如此。她并不计较,微微一笑:“无妨。”
说罢,她又看了看霍凌的伤处,若有所思道:“他说的对,你的伤需要立刻处理,你先回府上包扎,等你好了,再来酒楼接我吧。&34;
这个&34;府上&34;,她知道霍凌会懂,那是赵府。
她看着霍凌的眼睛,语气温柔而宽和。
霍凌紧张地绷着脊背,只觉神思混乱,几乎不敢看陛下那双清澈透亮、直击人心的眼睛。片刻后,他只是低声说了四个字。
“……属下遵命。”
-
京中酒肆极多,各家自有特色,但最大最热闹的酒楼仍然是位于东市的云水楼。
这云水楼,足有七层,里外皆精美堂皇,满楼悬挂红灯楼,远望如仙鹤展翅,近看是雕梁画栋,乃是整个大昭王朝昔日繁华的象征。
碧琉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
姜青姝在第六层临栏落座。
远远一望,何止偌大繁华东市,视野所及,甚至能囊括平康、宣阳二坊。张瑜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对面。
这少年一进酒楼,
倒像成了大爷似的,叫来店小二点菜,明明此人才回京不足一月,他却对云水楼的菜品特色非常熟悉,报菜名是信手拈来。
“来一份炒珍珠鸡、一品官燕、五香仔鸽、白扒广肚菊花里脊、杏仁豆腐……嗯,主菜这些差不多了,再来一份冰壶珍、酥琼叶当小菜吧……&34;
店小二也认得这个最近频频光顾的贵客,奋笔疾书地记下菜名。少年又敲了敲桌面,问姜青姝:&34;小娘子可会喝酒?&34;
姜青姝:“酒量尚可。”
他又咧嘴笑了起来,眼睛一弯,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这么特别,肯定会喝酒”。
然后他使唤着店小二,跟阔大爷似地一挥手:“再把你们这儿酿得最好的醵酒、桂花醋各来两坛……算了,七娘不能喝太多,还是两壶吧。&34;
店小二连连点头:“客官可还有什么吩咐?”
&34;没有了,下去吧。&34;
“是。”
店小二连忙退下了。
姜青姝取下帷帽,露出面纱之上眼尾上挑的清亮双眼,笑道:“阿奚好品味,方才报的两种酒,可是如今风靡京城的珍稀佳酿,价值连城。&34;
&34;你知道?&34;
“我家中有人喝过。”
其实是这些酒实在是太出名了,也曾被宗室及官员上贡御前,她虽不常饮酒,但因其又香又昂贵,便差少府赏赐给一些官员过。
很快,小二便将两壶酒先端了上来,给他们甄满。
姜青姝在现代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她不确定这具身体的酒量如何,便姑且浅尝一口,却发现果然浓香甘醇,眼睛不由得一亮。
对面的少年观察着她的反应,表情骄傲极了,像是在说“看吧看吧,真的很好喝”。他怎么连这都能骄傲啊…
姜青姝心下觉得好笑,却又很是新鲜,此人虽然偶尔有点幼稚,但却又有一种京中世族子弟所所没有的神采风貌,令人感觉无比舒服。
她便也放松了几分,又拿起另一杯酒尝了一口,&34;这个也不错。&34;张瑜笑道:&34;好眼光!&34;
“来。”
两人竟互相品起了酒,随后,好菜也呈了上来,可
谓十分下酒,临栏坐在这整个京城最繁华的酒楼里,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韵味。
姜青姝偏头,望向下方重新热闹起来的平康坊,酒意冷静几分,支着下巴问张瑜:“所以你针对王楷,究竟是为什么呢?&34;
张瑜:“因为他横行作恶,欺压良善。”
随后张瑜便说了他盯上王楷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少年身居江湖,自有一番侠义心肠,初入京当日正是夜晚,他寻个了小酒肆歇脚,正好看到那王楷在欺负人。
于是他直接把那个王楷揍了一顿。
原以为这事便罢了。
谁知第二日,那家酒肆直接被查封了,据说好几人都被京兆府不分青红皂白抓了。
只手遮天至此,张瑜当时便王楷的印象差到了极点,随后又知,这王楷原来是国公府的世子,虽然没有入仕,但暗地里走动,人脉颇广。
张瑜想着,若不是他揍了那王楷一顿扬长而去,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他怎么也得把人救了。
于是他便潜入了齐国公府,想再把那王楷揍一顿,横竖用剑架着他,也逼他把人放了。
酒肆老板没犯案的证据?
他懒得找。
去京兆府指认王楷?
那群人官官相护。
总之。
张瑜的办法最简单粗暴。
也是典型的江湖作风,问就是武艺高强后台硬,管他的,直接干就是了。但齐国公府太大,他并未像霍凌那样迅速找到王楷,出来时还碰见了姜青姝。不过意外收获是,他发现齐国公府养了几个不像兵的江湖人士。想着总归不是什么正当角色,他干脆跟踪了那一波人。&34;所以,平康坊中的刺客尸体,当真是你做的?&34;姜青姝问。
“刺客?”少年表现得比她还惊讶,嗤笑着道:“那群连剑都拿不稳的乌合之众,也算刺客?”
……行吧。你厉害,你武艺高强,人家在你跟前,连刺客都不算了。
这少年喝完了一壶酒,一个人在桌上玩了起来,将另一壶酒倒在这个空壶里,两个壶颠来颠去,不亦乐乎。
他的语气也随意极了,“我蹲守了一段时间,本来打算今天就把王楷绑去京兆府的,谁知道就碰到了你。≈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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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姝酒意上袭,托腮靠在桌上,双瞳映着暖红灯笼,透着几分湿漉漉的暖意。
她说:“所以,那个曲素,是被你救走了吗?”张瑜点头。
&34;你知道她?&34;他奇怪地问。
&34;……你不知道那个杀人案?&34;
“嗯?&34;张瑜朝她看过来,也学她的样子,用手支着下巴凑近,&34;什么杀人案。”
他看到她的睫毛在光影中簌簌一落,像一只踹跹的蝶。
两人趴在桌上,明明隔着一张桌子,两颗脑袋却凑得很近,。
她悄悄对他说:“平康坊的杀人案,你当时杀的那群刺客,针对的就是调查此案的刑部官员。”随后,她便将那平康坊的案子简单地说了。
谁知这少年听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京城中全都是一群以势压人的狗东西,可见这朝堂皆是贪官污吏,那龙椅上坐着的也不是什么好……&34;
“皇帝”两个词差点骂出来,少年冷着一张脸,继续坐直了,转酒壶。
姜青姝:&34;……&34;
姜青姝有点无辜:“这个……我很难评。”
张瑜看她神色不自在,摘去面纱的小脸清秀漂亮,在光下异常动人,不由得安慰道:“我不是说你,你紧张什么?我是说一部分当官的,不过嘛,连当官的都这样,皇帝肯定也很……&34;
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又嘀咕道:“我也不知道我阿兄为什么要效忠那个差劲的皇帝。”
姜·差劲的皇帝·青姝:&34;?&34;
那个……你阿兄也没有效忠朕吧……
真要说差劲的话,你兄长才是真的差劲好不好!他都把朕架空成这样了,有本事他反贪反腐啊!他还不是在结党!
借着酒意,她抬手捂着额头,心里叹息一声。
朕的风评居然这么差。
真是令人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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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姝双手托腮,点点头,“是啊。”
真是烦人。
这也是最大的难题。
“此案虽为杀人案,但大理寺每日处理案件无数,此案并不起眼,便是翻案了,外加刑部暗中推波助澜,也依然差了那么一点效果。”
若是能再闹大一点就好了。
张瑜却冲她眨眨眼睛:“我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