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世世代代出武将,卢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郎如今是金吾卫将军,二郎是妾室庶出,但也在军中做了个参军,唯有三郎自出生时就体弱多病,与族中其他儿郎格格不入。
是以从小旁人都骑射狩猎,他却只能在屋中静坐养病。
寒舍,雅居。
仿佛一门之隔,任何喧闹都与他无关。
那些年轻活泼、放纵不羁的世家子弟,都不爱去找赵三郎玩,一是瞧不起他那孱弱的体质,二是认为此人太过安静沉闷,性情不投,话不投机。
在士族子弟奢靡享乐的风气之下,三郎反而喜欢收集名帖孤本、研经释道,关注家国之事。偶尔题字成文、随口一句见解传出去,都让人大为惊叹叫绝。
渐渐的,三郎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民间甚至有人为他作诗写词,称颂他的德行才能,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卢氏心里依然觉得亏欠这个小儿子,见大郎等人很少与他来往,以为他遭人孤立,会特意去他的居所寻他。
却发现那少年安然静坐,仿佛是水铸玉砌的雕像。反倒将卢氏衬得格格不入来。
再后来。卢氏去寻夫君,听朝中其他人与夫君说:&34;将军家中三子,堪为相才。&34;
世代武将,出了个惊艳世人的相才。
卢氏其实一直很不安,她虽是一介妇人,不参与朝政,却也知道文臣和武将向来泾渭分明,何况父亲赵柱国在军功之上几乎已登峰造极,如何还能再出相才?
后来卢氏的感觉果然应验了,三郎这孩子一直都命不好,幼时因疾自囚于清净雅居,年岁稍大时名满京城,初次科举便三元及第,结果就入了后宫。
当时十七岁的少年性情刚烈,又一心实现心中大志,听闻先帝旨意,如何都不肯入宫。
他父亲对他说:“三郎,皇命不可违!我们家纵使不想,也不得不接受。与皇太女成婚,虽委屈了你,但我们赵家于军功之上已经功高震主,今日牺牲你一人,若他日你能成为君后,放眼将来,全族上下都会大为受益。&34;
少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凭细碎的春雨从树梢间飘落下来,打湿他的眼睫。只有卢氏看到他眼底的挣扎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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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孩子从小就很少受到关爱,一直在养病,如今却又成了牺牲品,没有人能替他分担那些苦
痛,他也从来不会怪罪为难身边的人。
这四年,卢氏每次入宫,明明是亲生母子,却总有些相对无言。
而自从今年知晓他有孕之后,卢氏甚至不敢再注视三郎的眼睛,原本微薄到近乎可以断绝的亲情,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只有今日。
卢氏跟在君后身后出去,刚行完礼抬头,就看到他正温柔地把一个女子抱在怀里,她披着有些厚重的绛色披风,他抱着她,就像捧着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是女帝。
卢氏几乎没怎么正面见过这位陛下,连忙道:“臣妇拜见陛下。”
女帝还年轻,与赵家幺女五娘差不多大,笑盈盈地望过来时,一只手却还和君后十指相扣,好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有情人。
她偏头看过来,便露出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严气质来,那双漂亮又锐利的眼睛在卢氏身上扫了扫,笑道:&34;不必多礼,夫人是君后生母,也算是朕的母亲。朕本欲早些过来,谁知朝政耽搁了,现在来也不算太晚罢?&34;
卢氏慌忙否认,赵玉珩却淡淡一笑,没有回应天子方才的话,而是问:“陛下才忙完?”
“嗯。”
“那肯定又没有用膳。”
&34;所以朕懒得让御膳房备了,干脆来君后这儿蹭吃了。&34;
他闻言,禁不住笑了一声,大掌握着她的手腕,很自然地把她拉到屋子里去,她乖乖任由他牵着,坐到里面的矮榻上,被他喂了一块糕点。
&34;臣这里也没有备什么热菜,只有糕点压压肚子。&34;“好吃。”她嘴馋,还想去拿一块,却被他抬袖拦住,&34;不能多吃。&34;
“好吧。”
她的表情瞬间沮丧,他瞧着她委委屈屈的乌眸,笑得很是无奈,又温柔地哄道:“陛下不能嗜甜,那就忍一忍,等会再吃红豆熬煮的甜粥如何?也算甜的。&34;
“那也不错。”
卢氏跟进来,正好听到他们二人非常轻松亲昵的对话,又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糕点。
br /她记得三郎打小就不爱碰甜食。
眼前这些糕点虽不算太甜,但都稍微以花香蜂蜜制出一些清淡又不腻的甜味来,应是迎合了陛下的口味。
三郎不是个会违心献媚邀宠的人。
所以他当是无比喜欢女帝的,喜欢他这个夫人,很多人都觉得日久生情是无稽之谈,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但他如今却喜欢了。
何止喜欢啊。
她还看到三郎伸手摸了摸女帝的发,但碍于有自己在场,不曾做得太出格,仅仅发乎情止乎礼。但仅仅从这样细微的举动就可以想象到,深夜之时他们会如何浓情蜜意、交颈相贴。
周围的宫人好像都习以为常,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卢氏心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望着眼前的少年夫妻,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出嫁那会儿,也差不多是这样,满心满眼只有对方。
不似假的。
就在此时,内官使唤宫人抬了几只大檀木箱子进来,女帝抬眼看向卢氏,笑着说:“赵氏一族为国效力,劳苦功高,近日岭南等地上贡了一些很是稀罕的时兴蔬果,朕记得上柱国与赵将军祖籍便在那儿,这些绸缎与蔬果便一道带回去罢。&34;
卢氏连忙起身拜道:“多谢陛下赏赐。”
“快起来,何必这么拘谨呢。”女帝无奈地笑道:“若是因为朕的到来,打扰了君后与夫人母子叙旧,才是朕的不是了。&34;
卢氏:“陛下哪里话。”
赵玉珩这才开口说:“陛下才是客气,何须备这些赏赐,徒显铺张浪费。”
卢氏一惊,下意识瞄向女帝的脸,却没看出什么不悦之色,她很自然地说:“朕平时想送你一些什么东西,都实在是想不出来送什么好,送一些金银器物、珍稀古玩,又觉得太俗气,配不上君后,只好多赏赐君后的家族了。&34;
赵玉珩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可是臣也没送过陛下什么。”
“哪里没有。”
她伸手去抚他的腹部,“君后这么辛苦,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呀。”
已经三个多月了,尚未显怀,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手指无端扣得有些紧绷,姜青姝有些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这突然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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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又坐了一会儿,与君后气氛融洽地说笑了一会儿,后来那加了红豆红枣、被煮得微微发甜的热粥被端了上来,女帝被又因为政务没什么时间喝了,起身要离去。
&34;外面起了大风,马上有暴雨,君后就不要出去吹风了。&34;
她没有让赵玉珩起身送她,一边自己系着披风的系带,一边回眸朝他笑笑,“朕自己出去,晚一些再来探望君后。&34;
风声大作,屋檐下的铜铃互相碰撞摇晃,清脆又急促的铃声阵阵入耳,像是在催促她快些离去。
赵玉珩站在原地望着她,又温柔地叮嘱,“陛下慢些。”说着,还让许宫令掌手炉和雨伞过来,
手炉是现在暖着手,雨伞是在路上备着。
恩爱的夫妻二人又站在门口这样互相关心了一会儿,才终于分开。
女帝一离开,赵玉珩才突然开始咳嗽,发白的唇色被咳得有些泛红,俊秀的容颜泛着不似活人的苍白。
好像方才一直在忍着。
卢氏看了全程,终于相信了那些帝后情深的传言,也终于明白,今日她临行前,为什么郎主嘱托她要跟三郎提那些事。
她心中酸涩,却也不得不提:“三郎,你月份渐渐大了,过段时日或许就该显怀了,既然陛下与你感情这么好,不知陛下可有意早日昭告天下?&34;
越早一点昭告天下,就能阻止最近文臣频繁奏请的选秀之事,更重要的是,有了怀上龙种的君后,赵氏一族在朝中也能行事更加便利。
赵玉珩神色却忽然冷了,他抬头看着她,&34;什么?&34;
卢氏张了张口,艰难道:“你也知道,张相一党那些人总是在朝中使绊子,屡屡针对赵氏一族,有了你这一助力,才会…&34;
&34;呵。&34;
赵玉珩直接冷笑出声,上前一步盯着她,“怀孕之事我尚未跟你们算账,如今却连这几个月都坐不住了么。&34;
卢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34;三郎,那件事不是我……&34;
“不是母亲,不是赵氏一族,但你们又何尝不是推动者。”他闭了闭眼睛,嗓音愈寒,嘲讽道:&34;将我当作棋子,利用得倒是彻
底。&34;
卢氏不禁唤道:“三郎。”
许屏见势不妙,连忙招呼宫人退出去,紧闭门窗,宫室内很快只剩下两道身影,一道凄惶欲解释,一道却冰冷阴郁。
卢氏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尽量在如今的局面中寻找安慰,“可这未必是坏事,不是吗?三郎已经喜欢陛下了,那就算有孕也不是那么……&34;
“母亲!”
赵玉珩冷声说:“你可知何谓尊重。”卢氏哑口无言。
他喜不喜欢女帝,他愿不愿意为女帝生孩子,与他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作为棋子怀孕,并没有联系。
断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道理。
“轰隆——”
狂风愈烈,天地间轰然一声,从天穹顶上劈过的惊雷划破天空,闪电照亮了这幽暗的宫室,也瞬间照亮赵郎半张冰冷的脸。
暴雨随之浇下。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暴雨滂沱、雷鸣不歇,四面八方皆是飘摇的风雨声。
潮湿的寒气漫上袖摆,赵玉珩微微闭目,脑海中回闪过那一切,仿佛看到那日,摇曳的烛火下,少女那张被闪电照亮的、惊惧又动情的脸。
那烈性的药会摧毁一切的理智与隐忍,将圣人也拉下神坛。
事后,他不记得。
女帝也不记得。
只是事后两个人,两张惊怒的脸,就这么相对无言。
小皇帝平素最怕碰他,因为她忌惮外戚,不想被夺走江山;他也根本不想碰她,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可四年的躲避就这么毁于一旦。
药效残留,神智涣散,小皇帝比他清醒得慢一些,几乎被人扶着仓皇而逃,据说事后,她在紫宸殿昏睡了很久,醒来后又被听命于张瑾的薛兆软禁在殿中。
而赵玉珩弯腰扶桌,按着发痛的额角,双眼猩红。
那夜,所有值守的宫人都被杖责撤换。
那是赵玉珩成为君后以来,第一次发怒狠责宫人。
他与女帝很久都没有再见。
帝后仅剩的和谐表象被撕裂。
太不堪,太荒唐,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心生厌恶,会想起那一夜纵使没有记忆、
却可以幻想出无数细节的种种。
事后他仔细回顾,又如何猜不出这其中算计?
但。
赵玉珩有孕了。
他有孕之后第一次见到女帝,就是她被谢安韫带去谢太妃宫中的那日,彼时他已经冷静下来,也知道这并不是小皇帝的错,不该苛责她一人,才亲自去帮她解围。
但他在忍耐。
他想,女帝也在做戏。
他们并没有那么情深,那个孩子也并非在期待下诞生,即使后来他喜欢上了女帝,很多次少女抚着他的肚子那样说时,他都无法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否真心喜欢这个孩子,还是在纯粹哄他?可惜他分辨不出。那他只好当真了。